乌云遮月,夜黑如锅。洛阳城北翠云峰邙山道上,有两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吱吱扭扭”地往前走,在他们前面大概一二里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青砖庙院,庙院里依稀传来法鼓钟磬之声。两人正是淳空和旺财。亡者为大,淳空终于劝服旺财,先葬了姨娘后,再谈报仇之事。
来到庙宇前,淳空上前敲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随即探出一只灯笼,照出一抱亮光。“施主找谁?”一青衣道士站出来问。
淳空稽首道:“道长,小僧有事想拜见掌门。”
道士似乎有些犹豫,这时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景明,谁人造访?”
语音刚落,却见一老道来到门前,此人着一袭藏青色的道袍,扎着白色绑腿,鹤发童颜,神气清扬。淳空上前稽首道:“老修行,小僧淳空来访。”
老道回礼,捻须问道:“淳字辈,那寂一是你什么人?贫道法号辨机。”
听语气好像和师父很熟,淳空稽首道:“正是家师。”
噢!老道捻须而叹,那进来吧。
淳空和旺财赶紧推着小车进门。青年道士这时横臂拦住独轮车问:“这是什么?”
“这是俺姨娘!”旺财红着脸说,“被日本鬼子害了。”
青年道士神色有些紧张,错愕道:“师父,这……阴人入庙会带来灾殃的!”
辨机法师揪住胡须沉吟了一下,袍袖一挥说:“进来吧。”
进得庙来,淳空冲辨机法师“扑通“一声跪下道:“感谢道长收留爹娘的遗骨。”
辨机法师目光炯炯地盯着淳空道:“你俗家是哪里?”
淳空挥泪道:“俗性刘,小名振华。刘皓天就是家父。”
“哦!”法师长叹一声,俯身拉起淳空说,“你是想把她和你爹娘葬在一起?”
淳空抚泪点头。
辨机法师双目微合,进而说:“好吧。请随我来。”
青年道士掌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穿过长长的殿廊,径直到了后院,最后在一座坟茔前停下来,昏黄的灯光耀着半截石碑,上书“居士刘昊天之墓”,紧挨着又是一截石碑,上写“居士刘马氏之墓”。暗夜中,坟茔孤清萧瑟,几只蝈蝈在周围低鸣。
十年了,朝思暮想的爹娘,尽都化作荒野上的一抔黄土!淳空跌跪在墓前摩挲着粗糙冰凉的石碑,止不住失声痛苦。辨机道长在旁叹了一声:“天下事了若末了,何不以不了了之。”
小道士扛来两把铁锹,淳空抹泪站起身和旺财一起挨着爹娘的坟边葬了李姨娘。世人说黑发送白发,可在这荒乱的世界里,一切都混乱无序。
从墓地下来,道长安排淳空和旺财到知客堂休息。两人用完斋饭,歪在床上躺下。许是太累,旺财很快便鼾声如雷。淳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娘被害,姨娘被害。佛说三世因果,难道这都是我的错吗?淳空辗转反侧。
外面突然传来悉索之声,淳空忙下床,闪出门一瞧。夜空乌云散净,银月当空,四下寂无一人,只见一只猫嗖地一下跃上屋檐,不见了踪影。怪气!淳空叹道,莫非自己中了魔怔?于是负手在廊下郁郁地散起步来,继而斜依廊下,从袖笼抽出笛子悠悠地吹起来。笛声如溪,令他暂时忘却了悲哀和伤痛。忽然又想起李姨娘临死时说的话,忙进屋挑起灯,翻来覆去地瞧手中的笛子。
“嘟嘟”,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淳空忙收起笛子,来开门。只见随侍道士站在门口,抱拳作揖道:“尊师请高僧到舍下一叙。”
淳空连忙整理僧衣,跟着随侍道士前去。只见屋舍内布置简洁,正面的案桌上供着三清神像,侧面摆一套桌椅,粉壁上挂着一柄宝剑。辨机法师正在打坐,淳空合掌稽首后仄身坐在一旁圆凳上。随侍道士沏完茶,阖门而去。
过了良久,法师微睁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淳空问:“出家有十年了吧?”
淳空合掌点头:“是。小僧腊龄十岁。”
“你师父还好吗?”道长问。
淳空合掌恭敬地回道:“多谢道长挂念,严师一向很好。”
辨机法师重又颔首闭目。过了一会儿又掀开双目说:“你父亲是老道的故交。当年你们家适逢劫难,贫道听说以后万分难过,便下山雇人将他们葬在这里。当时有人说你中途走散了,但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今天见到你,看你一表人才,谈吐儒雅,看得出来寂一在你的身上花了不少心血……”
淳空合掌恭敬地说道:“小僧质材驽钝,枉费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辨机法师双目一闪,问:“刚才是你在吹笛。”
淳空说:“是的!”
辨机法师道:“恕贫道直言,你尚未开悟!”
淳空的眼睛一下瞪大了,这话多么熟悉。师父就曾这么评价过自己,现在言犹在耳。
“是。”淳空合掌如实禀道,“小僧愚钝。尚不能领会菩提之意。”
“把笛拿来我看看。”辨机道长说。
淳空有些意外,从袖笼里抽出笛子呈给他。辨机接过笛子,连声赞叹:“好笛!好笛!”突然他用力向下一掼“当啷”,笛子顷刻断为两截。
淳空一下震惊了。这是娘留给自己的遗物,现在简直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可这个牛鼻子居然敢毁掉它!
淳空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发作。但辨机袍袖一拂,一股寒风随之劈面而来,逼得淳空又跌坐回凳子上。好厉害的功力!淳空暗想。多年来,这样的功力只在师父那里领略过一次。有一次师父让他诵《金刚经》,淳空感到厌倦,背着师父烧了那部经。师父很是气愤袍袖一拂,当下翻他一个筋斗。事后听师兄讲,这样的功力大概得几十年才能修成。
面前这个老道居然如此厉害!淳空挣扎着再次站起来,要和他拼命。
辨机道长向下一指笑道:“那是什么?”
淳空一瞧,只见笛子的碎屑之中竟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他连忙俯身拾起纸片,两行细微的墨字赫然在目:国破山河在,王师北定中原日。
这是什么意思?淳空百思不解。
辨机哈哈笑道:“不破不立。去吧,去吧。”说完闭目打坐,宛如石雕。淳空忙收拾起笛子残屑,悄悄退出屋舍。
回到知客堂,淳空心事重重地躺下来,脑子一团乱麻。自己珍藏这么多年的笛子怎么就不知道它里面藏着字条呢?“国破山河在,王师北定中原日”这里面到底暗含什么玄机呢?
想着想着,竟昏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