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田园阡陌抹上了一层浓浓的血红色。在茂林深处,淳空跟随舅舅见到了一队身着钢青蓝军装的军人,他们背着枪整齐地坐在树阴下,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舅舅将淳空径直领到一个首长面前。首长个子不高,骨架结实,皮带上挂着匣子枪,威风凛凛。舅舅做了介绍。首长老远就热情伸出手来说:“欢迎!欢迎!早就听老马讲过你的事迹,你可真是个英雄呀!”淳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淳空率领的队伍很快与这只钢青蓝的队伍整编在一起了。首长作了简单的动员后,部队兵分两路,一路袭击登封西关,以防城内的鬼子出来增援;淳空和舅舅带领一路由东南角向机场直接突进,堵截宫本,顺势捣毁“鸡窝”。
黄昏时分,队伍摸到鬼子机场左边的山头,隐蔽了下来。这个机场建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滩的盆地里。南北长,东西窄,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土丘。机场外面围着一圈一米多高的铁丝网。一帮鬼子正忙着往停机坪上的飞机“肚子”下安放炸弹,飞机吼叫着在机场上起起落落。
暮色终于降临。机场的岗楼里,射出忽闪忽闪的灯光,所照之处如同白昼,流动哨在来回巡视。根据可靠情报,宫本已经到了机场。按照任务安排,淳空主要负责拿下塔楼,关掉电闸,迫使鬼子的飞机老实呆在鸡窝,进而夺回国宝。舅舅叮嘱他必须在探照灯的一个来回内,完成拉闸任务。
淳空点点头,换上了鬼子的黄皮军装,大步流星地朝电源开关的方向走去。站岗的鬼子看到一个佐官走过来,急忙行礼。但他们很快察觉出了异样,因为佐官的脚上竟然穿着布鞋。于是他们立刻操起枪,用日语喊道:“什么人?”
淳空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掌齐出,直接拍向这两个家伙的脑袋。然后他飞身上前拉下电闸,机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敌人乱成了一团。“哒哒哒”,机枪四处狂扫,黑灯瞎火,只见枪口喷出的团团火舌到处乱射。舅舅指挥部队立刻还击,手榴弹如雨点般落在机场,一个个汽油桶像一个个火球撞向停机坪上的飞机。机场顷刻间火光冲天,敌机“劈哩啪啦”地燃烧起来,喊杀声一片。
工棚中的“民夫们”这时渐渐涌动起来,他们潮水般冲出了重围。机场上存放的炸药、器材及工棚等也被“民夫们”点燃了。爆炸声震耳欲聋,敌人苦心经营的飞机场顿时成了一片焦土。
淳空四处寻找宫本等一伙人的踪迹,忽见烟火里冲出一辆军军,向山外逃窜。他暗叫不好,迅速地追了上去。旺财这时在后面牵着两匹马撵过来喊道:“师父,上马!”淳空伸手撸过马缰,飞身上马,一路狂追。
鬼子的汽车在山地里没命地逃窜,边跑还边向后打冷枪。淳空勒住马,察看了一下山势。
淳空回身命令旺财继续追。自己则调转马头,冲过路边的灌木树林,插小路往前堵截。穿过长长的密林,终于来到了盘旋的公路上。淳空用刺刀斫了一棵大树,奋力推倒在路上。不一会儿,宫本的小汽车似一只野兔飞奔而来。“嘎吱”撞向了树干,随即翻了个滚,翻倒在路边。
淳空和旺财举起枪,慢慢地靠近。忽然,从车里射出一串子弹。两人一个滚翻,伏在草丛中。旺财举枪还击,淳空检查一下自己的子弹,发现只有三颗了。他立马扭头看旺财。旺财会意拉开枪栓,举起了四个手指头。
此时,宫本一伙躲在车里不敢露头。淳空决定以静制动,与鬼子比拼耐力。淳空嘱咐旺财节省子弹,两人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一炷香过去。鬼子终于按捺不住,冲路边连续射击。鬼子发现没有动静便又停了下来,此时淳空又还了一枪。就这样歇歇打打,天色微明时分,鬼子估摸着弹药已尽,便向车窗外扔出了两把手枪。宫本和川田举着手爬了出来。淳空和旺财见状,高兴地举着枪冲他们走去。
突然,川田迅速弯腰,飞快地从皮靴里抽出一把手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淳空手指一弹,一枚石子瞬间击中了他的手腕,枪掉在了地上。
“别动!”淳空和旺财吼道。旺财随即上前捡枪,谁知川田却一脚踢飞了手枪,并一拳打向旺财。旺财就地一滚,躲开了一击。淳空抠动了扳机,却不见子弹射出。没子弹了,淳空心想。
宫本和川田立刻凶相毕露。“八嘎!”川田狂叫一声,刷地抽出东洋刀扑了上来。
“嗨!”旺财大吼一声,手挥长枪迎了上去。
淳空索性扔掉了枪,劈手砍下一根盅口粗的藤棍,往胸前一横说:“老鬼,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拿命来。”
宫本微微一笑,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着慢慢从腰里抽出那柄随身携带的军刀。淳空远远地瞧见这是一柄典型的东洋刀,刀型细长,状如柳叶,刀柄处还镌刻了一枚金色的菊花。
淳空听师父讲,东洋刀分两种,一为打刀双手用,一为太刀双手各一把,两者都发轫于唐代。看面前宫本双手握刀的姿势,定是打刀无疑了。打刀出刀快捷,刀身锋利,杀伤力大,一直被日本武士所推崇。
那边旺财已经与川田斗上了。川田的刀法诡异,旺财一时很是被动。淳空想上前帮忙,但未防宫本伺机进攻,他不敢贸然上前。川田渐渐占了上风,淳空瞥见旺财的一只胳膊像一根木棍一样,无力地在身旁摆来摆去。但他依然咬紧牙关单手挥舞刺刀,毫无惧色。
“好样的!”淳空叫道。宫本这时“呜啦”一声,举刀直劈了过来。淳空扭身闪过,两人立刻刀来棍往,战了起来。
川田这时得意地舞了一个刀花,嚼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冲旺财说:“投降吧!你的,不是我的对手。”
“做梦!”旺财咬紧牙关,大义凛然地说,“只有战死的汉子,没有放弃的孬种。”
川田笑着吹了一口刀刃,说:“你的,不过是个土匪,讲什么气节,没有必要硬战不降。”
旺财刀眉一竖说:“土匪也是中国人!”
“好吧,那就成全你!”川田嚎叫了一声,向旺财扑去。淳空瞥见川田的长刀直接插进了旺财另一只胳膊,当啷!旺财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旺财!淳空怒吼了一声,扬起藤棍,抽身扑上去想要搭救旺财。可宫本却狞笑着拦腰一挥,淳空就地一旋让开刀锋,他的衣摆立马被撕开,险些伤及皮肉。
川田狂傲地走上前踢了旺财一脚,道:“你的!跪下!”
旺财倔强地绷直了腿,双目圆睁:“你可以杀老子,但休想让老子下跪!”
“跪下!”川田刷地又是一刀,直接扎进了旺财的肚子。旺财仍不放弃,他积攒了全身的力量借势向川田扑上去。川田闪躲不及,被旺财一口咬住了喉咙,片刻鲜血四溅。
“旺财!”淳空大叫了一声,“好兄弟!”
淳空将满腔怒火融于棍中,连连进招。父母之死、小兰之死、虎子之死,无数英灵激励着他。
宫本咬住牙关,横挡竖拦,居然招法不乱。
“咔嚓!”淳空手中盅口粗的藤棍突然被生生削去半截,他的胳膊也被刀尖扫了一道血口子。淳空心下一凛,万没想到鬼子的刀居然如此锋利!
宫本见状大为得意,他想速战速决,便继续挥动长刀,上削下劈,恨不得一下将淳空劈作两半。淳空挥动短棍左避右挡,一时竟处于下风。混乱中他怀中的照片飘落到了地上,宫本远远瞧去,依稀发现照片上的人竟是多年的宿敌——刘昊天。
“快还给我!”淳空命令道。
宫本端详了一阵照片,笑道:“昊天君,别来无恙?”说完“嘿嘿”笑着说,“小子,看在你死去的父亲的面上,饶你不死。你束手就擒吧!”
“哈哈哈哈!”淳空笑道,“笑话!谁饶谁还不一定呢!”
宫本脸色一变,道:“你知道你老爹是怎么死的吗?”
淳空只是愤恨地盯着他,并不言语。
宫本狞笑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刀,悠悠的地吹了一口气说:“就是这把刀,送你老爹上的路。我每每擦拭他的时候,想到曾经给我带来耻辱的人亡于此刀之下便格外得兴奋。如果你还和你老子一样固执,执迷不悟,那么我不介意送你小子一程,去与你的老父亲团聚。”
一股怒火烧遍了淳空的全身,他慢慢地扔掉了藤棍,抽出腰下的绳鞭。在刚才与老鬼的打斗中,他想到了《金刚经》中的一句话“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与其墨守招数,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化招于无形。
宫本一愣,不知淳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嬉笑道:“你想自寻短见么?”
淳空轻轻笑道:“小鬼子,我告诉你,别妄自尊大了,你所学的仅是中国武术的皮毛。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下我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拿命来吧!”
也就在那一念之间,只听“啪”的一声鞭响,宫本手中的钢刀应声落地。他惨叫一声,抚住手腕,弯腰拾刀。淳空的手接连一抖,一招“横扫千军”,宫本应声倒地。他轮刀想砍,只见鞭影一闪,啪!手里的长刀立刻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插进不远处的一颗树干上。啪!又是一响,宫本惨叫一声,捂住了一只眼睛,血水立刻渗出指缝。此刻的宫本,兵器被夺,已然没有了还手之力,他终于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价。
“阿弥陀佛!”淳空收起绳鞭叫道,“老鬼,交出国宝,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这时,汽车的门微微动了一下。宫本樱子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拖着受伤的腿慢慢走过来,她的怀里抱着个皮箱。“别伤害我爸爸!”她冲淳空喊道,“你不是想要吗,这个给你。”
“不!樱子,快回去。不能给他!”宫本老鬼发疯似的喊道。
“爸爸!我们不要这些东西,我们回冈山老家好不好?我能织花布养活您的!您不要再斗了,您已经输了,我们输了。”宫本樱子含泪说道。
淳空抬手一扬,绳鞭如长了眼睛,立刻卷过宫本樱子怀里的皮箱。他默默地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宫本和一旁跛腿的宫本樱子,提起皮箱转身向山下走去。
“小心!”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叫喊。淳空回身一看,只见樱子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慢慢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她的前胸。淳空赶紧上前扶起她,宫本樱子躺在淳空的臂弯里,幽怨地望着他。淳空看着这个屡屡欺骗自己,在性命攸关之际却抵命保护自己的东瀛女子,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我爱你!”宫本樱子喃喃地说,“你爱过我吗?”
淳空的内心复杂到了极致,人说爱恨交织,可能那就是他现在的心情。淳空冲宫本樱子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
宫本樱子惨白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她摊开手说:“这个给你!”
淳空见那正是自己随身佩戴的玉观音,不禁很是疑惑这东西何时竟到了她的手里?
“对不起,是我偷偷拿走了它……现在完璧归赵……愿菩萨保佑你……”樱子嗫嚅着说。
泪水顷刻在淳空的眼里明灭。
“樱子!”宫本俊二这时爬过来叫道,“我的孩子!你死得好惨啊!”
宫本樱子微微转过头,呆滞地望着宫本说:“爸爸!原谅我这个不孝女,我……不能陪你回去了……”然后头一歪永远地走了。
宫本像失了魂一样,颤声哭喊道:“孩子!孩子!我的孩子!”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川田适才遗落在自己身旁的手枪,对准了淳空的脑袋。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洪亮的佛号传来。淳空抬头一看,见是师父到了,晨晖下师父的僧袍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金黄,两位师兄侍立一旁。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师父巍然说道。
宫本瞪着一只迷茫的眼睛,兀自不动。他何曾想到自己就这样败了,女儿离他而去,宝物不再归他所有,就连这些年来引以为傲的武士道精神,也因败于手下败将的儿子而逐渐离他而去。他觉得愧对大和民族和帝国的栽培,随即掉转枪口对住了自己的脑袋。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必自杀杀人。施主还不醒悟吗?”师父说道。这样的一番话,如清风拂面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令人不禁静思己过,幡然悔悟。淳空暗想,也许自己一辈子也达不到师父这样的高度吧!
宫本如雷轰一般,怔在那里,良久,他又丢掉了枪,双手合十,虔诚地匍匐在地。
师父袍袖一拂,树上的那柄长刀倏地飞到了宫本的面前。宫本颤抖着抓起刀,一下一下地割掉了自己的头发。他在师父的教化下,终于放弃了内心的争斗,决定皈依佛门。
淳空径直走上去,打开皮箱,将金佛恭敬地捧到师父面前,说:“师父,这是家父用身家性命护卫的国宝。请您一定代为珍藏。”
“阿弥陀佛!”师父瞥了一眼,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就让这劳什子进驻少林吧。”一位师兄上前接过了金佛。
淳空心里一热,“扑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道:“师父,徒弟再也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徒弟经由此役,感悟了许多,也许师父能一门心思地侍奉佛祖,感化众生。但弟子着实没有师父那份修行,眼下,倭寇涂炭生灵,徒弟想为国家尽点绵薄之力,也好救民于水火。还请师父原谅弟子的鲁莽之举。”淳空终于鼓起勇气违拗了师父一回,在舅妈和舅父的影响下,他毅然决定投入到抗日队伍中去。
“阿弥陀佛!”师父俯身拉起淳空说,“在家出家皆为修行,只要你心怀善念,也是在行功德。赶快下山去解救黎民百姓吧,那里更需要你!愿佛祖保佑你!”
淳空安葬了旺财和宫本樱子。他在宫本樱子的坟头栽下了一个木牌,上书:东瀛之花樱子之墓。那只玉观音也随着陪葬了樱子,淳空祈愿菩萨能饶恕她所犯下的罪孽。
淳空随后跟着舅舅的队伍策马狂奔,他们的目的地是陕西,舅舅说,那里有抗日救亡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