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们都知道每年的正月初三开始,直到初八,根据天气的冷热,总要唱三天戏的,这是任家庄庄主每年的施舍,不掏钱的戏,谁不爱看。因此,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的都来了,有拿小凳子的,有抱砖头土坯的,提早坐在照壁市场上,等着看戏。
三天戏唱完,任文锦、张明月、张玉亮三人原进城住下了。杨成基和任青菊又来看望他们。
这时,青河和索丽红走了进来,问了成基和青菊好后,青河对任文锦说:“爹,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在玉门石油上干事,听我的同学说,石油家要招用几个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我的同学也是被招的一个,他又来捭掇我,他问我去不去?我想,这也是个机会,我去试着干去。”
还未等任文锦说话,杨成基就说:“青河去也行,干石油活是个新鲜行当,就是苦一点。”‘
任文锦听了杨成基的话,沉思了一会儿,望了一眼索丽红说你们两个人都想去吗?”
索丽红笑了一下说如果人家要女的,我真的也想去呢。”
张明月说你去了你婆婆怎么办?”
索丽红说:“我们两个去了,好赖总得有个窝。只要有个住的地方,我妈去了,料理个家务,给我们做个饭,不就也带过去了。”
任文锦说:“我听人讲,玉门搞石油的人可苦得很,有的住地窝子。你们都想好,走是好走,半道回来就有点难为情了。”
青河说:“这也没什么,人都是爹妈生的,我的同学能干的事,我也能干,我们总不能老在爹妈跟前围活着。索丽红去了,我们相互照顾着点。有舍难处,勤来几趟家,玉门离肃州也不远,你们也可以常上去。”
任文锦又想了想问:“看来你们两人都是一个腔调儿,那也好,什么时候走?”青河说:“具体没有定,只说在正月十五以后。”
任文锦笑了笑说:“走吧、都走吧,我还答应让青蓉、青涛也出门去。”
任文锦就把龙三爷带他们去当兵的事儿也说了,张玉亮、杨成基、任青菊、任青河都说年纪有点小。”
唯索丽红说:“不小了,都十七、十八岁了,年纪小了出门才有个奔头,才知道山高水长,才知道爹亲、娘亲、兄弟姐妹们亲,才知道话是怎么说的,路是怎么走的,才知道洋芋蛋和大烧饼的味是不一样的。”
索丽红的话一落音,惹得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任文锦说:“我们还没有给青蓉、青涛说呢,今天你们都知道了,先别在他们跟前露风儿,明天我们就去乡里,把这件事说破了,看他们是愿意去呢,还是不愿意去。”
张玉亮说姐弟两人一起去,肯定是愿意的。”又说了一会儿其他的事儿,杨成基、青菊、青河、索丽红都回各自的家了。张明月说这索丽红,也是个利索人儿,嘴快,干事儿快,和郭冬梅不差上下。”
任文锦说我们以前看不起索丽红,总看不顺眼,后来她和我们的儿子结了婚,进了我们任家的门,越来越觉得这媳妇很有出息,说话办事有她的独到之处不说别的,就说她经营的店铺,原来不起眼的铺面,现在顾客盈满,生意兴隆,在这一点上,我就很佩服她。”
次曰,任文锦、张明月、张玉亮到了乡里,把青蓉、青涛叫到跟前,说了龙三爷带他们去当兵的事,姐弟俩听了顿觉高兴,继而两人又说:“其他事也罢了,唯想妈了怎么办?”
任文锦笑着说“你俩怎么不说唯想爹了怎么办,就知道想妈,不知道想爹。”说得青蓉和青涛笑个不停。任文锦又说:“说不定你们去了,还能见上你们的二姐姐青竹、六哥哥青柏呢。”
青蓉说:“如果见了,我们四个人合拍一张照片,给你们寄来。”
张明月说:“你们出了门,可就不比在家里,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听你们上司的话。”
张玉亮忙插嘴说“记住两句话饭少先吃饭,炕小先睡倒”
青蓉和青涛听了笑了起来,青涛说广妈,你说的话就和书上写得不一样。”
张玉亮说广妈是苦人儿出身,经过的、见过的比你吃过的米粒儿还多。出门大出行姐弟去当兵的人儿矮三分,你如果按着书本上的话儿去做,肚子饿扁了,你就会明白过来的。”
任文锦接过话茬儿说:“你妈说的话也有道理,你们都是小孩子家,有些事儿也不必拘礼,吃一堑长一智,随着年岁的增大,你们什么都会明白的。走的时间还没有定下来,你们暂都不要给外人说。”
青蓉和青涛说这我们都知道。”
正说着话,忽听院内有哭声儿,由远到近,张明月下了炕,开门一看,却是张牛娃的母亲张黄氏。她一手拉着张牛娃的媳妇杨毛毛,一手抹着泪,见了张明月扑通跪了下来,一把泪一把鼻子地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又不好好过日子了,听上那个贼头儿卜魁说的话,要去观山口当贼子儿去,还说吃香的、喝辣的……我那贼儿就信着要去。天啊,任大奶奶,你说叫我怎么个活法。”
张明月听了说你先别哭,起来进屋里说话。”杨毛毛拉起了张黄氏,张黄氏拍打了两下膝盖上的土,就随张明月进了屋。张黄氏一看任文锦在座,就收住了哭声,把门外给张明月说了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任文锦问道:“那贼头儿卜魁是不是两山口九里墩的人?”
张黄氏说就是的。”
任文锦说:“他就是烧了我们任家庄西北角楼的那个贼,现在人呢?”
张黄氏说:“昨天晚上来的,一来就贼溜溜瞅着杨毛毛,望得杨毛毛不自在,就到我的房里来,还没停上一会儿,他又来坐在我的房里看杨毛毛。我就一肚子的气,他还说要住我家里,我的气就更大了,我说你走,你回你的家去。他说他没家回,我气忙了,就对他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去叫任大老爷,把你抓起来送局子去。他这才一晃三点头地走了。走了媳妇才对我说他要叫牛娃子上观山口当贼去。我把牛娃子叫过来一问,他还说贼也是人当的,他小时摸个洋芋拔个菜的,我不是也夸赞他是个好娃儿吗?他的话堵得我差点儿晕过去,亏了杨毛毛给我灌了一口水,我才明白过来。”
一直站在一边的青蓉和青涛,听着张黄氏的话,两人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任文锦这才意识到没早点把青蓉和青涛打发出门去,就忙对青蓉、青涛说:“你俩出去吧。”青蓉和青涛这才笑着出了房门。
任文锦问张黄氏:“现在牛娃子在哪里?”
张黄氏说:“一早上起来,吃了两个馒头,就出门野去了,谁知道野在什么地方,我想请大老爷亲自去把那子儿教训上一顿,千万千万不要让去当贼。”
任文锦说你回去吧,我碰见牛娃子了好好收拾一顿就是了。”
张黄氏又要磕头,张明月一把拉住说:“别磕了。”又对杨毛毛说:“你也常说着些牛娃子,他也许会有好转的。”
杨毛毛点了点头说谢谢大老爷、大奶奶。”杨毛毛扶着张黄氏走出房门。
任文锦叹口气说这张牛娃子还成了我们任家庄的祸害了,这杨毛毛跟了他都倒了霉了。”张明月、张玉亮也都随着哎了口气。
这时,叶秋红走了进来问道:“大老爷,后天是正月十五日,秧歌进城都给哪些店铺拜年?”
任文锦说:“扭个四大街,在县政府门口扭上一阵子,去个五省会馆、山西会馆、商会馆,我们自己的几个大店铺。”
叶秋红问:“原是皮轮大车拉到城里?”
任文锦说我已给三爷交代过了,他一大早就会把皮车赶过来的。你们坐着去,坐着回来。
正月十五这天,任家庄的秧歌子扭完了四大街、县府和几个会馆。又在仁寿中药堂、西局、南局、肃州旅店、百货商店、布店、酒坊等扭完后,最后去了官井巷四合院,在院里扭了十几个花样才停了下来。张明月、张玉亮亲自给扭秧歌的人倒水、让吃的,拿出了各种点心糖果、油炸果品及米酒,让大家吃饱了、喝足了,坐着马车回了乡里。晚上,任文锦、张明月、张玉亮及他们的儿子们、姑娘们、媳妇们,还有家孙子、外孙子一大伙子,上街观灯。街上,人流如织,小孩们手里都提着小灯笼,有的在放鞭炮,有的在放花炮。大点的铺店都挂着六个、十二个或二十四个大小不等的灯笼。
南局大酒店门前,挂了一百零八个灯笼,画的梁山泊英雄一百单八将,西局大酒店门前的一百零八个灯笼,画的关云长出五关斩六将,古城壕边斩蔡阳的连环画面。
任文锦说看来围看的人少不了,干脆我们上鼓楼,远眺肃州城的灯火。”就又回头到了鼓楼跟前,虽然上鼓楼的人多,却是有上的有下的。任文锦说谁把谁的孩子领好,领孩子的人先上,我们后上。”
在鼓楼上,大家望了东、看了南,又望了西和北,肃州城大街小巷一收眼帘。下了鼓楼,都觉有点累了。
张明月说就此分手吧,各把各的孩子领好。”
任文锦回到屋里后,刚坐定,就长叹道:“好累的年啊,终于过完了,就剩下出行了。”
张明月说出行毕了,才算年过完了。”
正月十八日,任家庄又热闹了大半天,九点多钟,太阳从东方升了一树顶多高。任家庄内外的村民们,在庄的正南一块四方四正的大田里,举行了出行仪式。四方田的正中,有各家各户拿去的木柴、麦草、包谷秆、高粱杆,摞起一个大垛来,柴垛上又打点上各家各户拿去的供养吃食,习惯的叫做打油香香。柴垛上又洒上五谷粮食,整瓶整坛的酒浇在上面。‘由一公推的老者喊上一声:出行开始,点火鸣炮。那柴垛周围早有十几个小娃子拿着火柴等待着,只听号令一发’点火的点火,鸣炮的鸣炮,立时,一股浓烟腾空,炮声惊天动地。一股酒肉油的香味弥漫大地。这时候,马拉胶轮大车、牛拉木轮车、拉拉车、手推车、扛锨的、肩锄的,手拿扫帚的,再后就是出行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人群,由马拉大车带头,围着火堆转上一圈,拿锨的挖起土来朝天扬去,拿锄的田里锄上几下口里喊着:“出行了,动土了。”转上一圈的大车小车停在一边,剩下的人群转着火堆闻油香香味,人们又说又笑的,传递着各自拿来的吃食,他的给你些,你的给他些,吃着、说着、笑着,祝福着再来个五谷丰登年,看着火苗熄灭了,人们才离开出行地,赶自己的车,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家去。
这时,任文锦喊了一声:“请大家暂停一会儿,我要说几句话。”
任文锦立在一辆大车上说:“乡亲父老,哥儿姐弟,据今年的天象,可能要有旱情。旱情的主要原因是天不热,南山上的雪化不了。水一少,就给我们大家浇田造成困难,我们任家庄周围的上万亩地将受到旱灾的威胁,但我们要提早作好节约浇水的准备,今年浇水先从南渠放水,因为去年先放的北渠,南渠浇完后,放新沟,新沟浇完,最后放北渠。用水期间,不分白天黑夜,每家每户必须出动一人,相互帮忙。保证在节气内浇上,轮上谁家就由谁家浇,决不能偷水浇田,偷水者不给水浇。”
任文锦说完了话,村民们以笑的方式赞许了任文锦的讲话。人群慢慢地散开了,任文锦下了车,出了大方田,走在了通向任家庄的路上。
任文玉赶着大马车,看见了张明月、张玉亮,忙下车说:“两位嫂嫂坐车回家吧。”
张明月说就这几步路,走着回吧。”
张玉亮说几年了没坐过这种车了,坐上回吧。”
张明月说那就坐吧。”
张玉亮又叫了一声:“青江、高英。”两人也忙走过来坐车,那边青蓉看见了又叫了一声青涛。”青蓉、青也跑步过来坐上了车。
任文玉又喊:“大哥,来坐车。”
任文锦摆了一下手,示意自己不坐车。任文玉望着任文锦笑了一下,坐在车辕上,打了一声响鞭,车就向进庄的路上赶去。
任文锦从四方田走出来,看见佃农郎作仁向他走来,他就停住脚步。郎作仁到了跟前,满脸堆笑地说:“任大老爷,你年过得好,过年期间本是要去看望你大老爷的,因儿子说媳妇,丫头家要的财礼太多,我拿不起,就荒了那门亲事,我有些生气,没去看望大老爷,现时碰上了,给大老爷拜个年。”
说着就要下跪,任文锦拉了一把说你这头也磕得太迟了些,今日都出行了,又来磕头,算了吧,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郎作仁才又直身说道:“任大老爷你知道,我家人口多,四个儿子加上我们老两口,要六张嘴吃饭,现在粮食不够吃了,求大老爷借给三石麦子,添补上点吃到六月份,青粮就接上茬儿了。”
任文锦听了说:“借粮的事,你直接去找赵先生,他可以做主借给你的。”郎作仁听了说:“任大老爷,不行啊,别的佃农去借,赵先生借了,唯我去了他不给我借。”
任文锦问:“赵先生为什么不给你借呀?”
郎作仁收了满脸的笑,苦着脸有点打结地说:“赵先生也有些冤枉我,他说我年年借粮,年年不还新粮,说我还的是陈粮,所以他不给我借。”又说:“他还说我还的粮食不干净,沙子太多,真是冤死我了。”
任文锦听了说:“那你先回去,我问过赵先生后,你再来借粮。”
郎作仁脸上又堆起了笑说:“谢谢任大老爷,过几天了我就过去。”说完,郎作仁转身向西南上走去。
任文锦望了一眼郎作仁的后背,就漫步走在通向庄子的大路上,他想起郎作仁初来时的那副可怜相。
那是一个初冬季节,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黑瘦的小伙子,他说他是凉州人,为躲抓兵来这里谋个生路。他上身穿个破棉衣,下身还穿个单裤子。当时,任文锦刚当上任家的掌柜子不久,正缺几个长工,问他干长工不干,他说只要有口饭吃什么都干,就收下他当了长工。自此,在任家一干就是五年,干活倒是很勤快的,又有眼色。后来,他收留了一个要饭吃的婆姨,比他大十一岁,说话有点结巴,作了他的老婆,生了一个娃后,他苦着脸给任文锦说:“我当长工一个人养活不住三个人,我想佃几亩地种,不当长工了。”任文锦也同意给他佃地,但他又要求把地佃在庄西南、北大河的边沿上,在那里他准备修上两间土房,地佃在那里也方便耕种。任文锦知道郎作仁的目的是田里浇水方便,就同意了他的要求。头年只佃四五亩地,第二年就翻了一番多。现在,光他一户就佃种八十亩地,但他还是年年借粮,年年说粮食不够吃。
赵有财给任文锦说过多次,不能再给郎作仁借粮,他还粮时还的陈麦子,证明他并不缺粮’陈麦子入到仓里,肯发霉,影响新麦子的储存时间。任文锦想着这些,巳漫步到了庄门前,朱八正好从庄里出来说大老爷,城里的龙三爷来了,大奶奶让你快点回去呢。”任文锦点了下头。
任文锦进到屋里,龙三爷正在喝茶。任文锦说你说的正月十八,今天真的要装粮不成。”
龙三爷笑着说:“在任大老爷面前说话,哪能留下虚言,定要驷马难追才是。”又说你的两个孩子出门的事,怎么商量下了,给他们说明白了没有?他们可愿意去?”
任文锦说:“愿意得很呢,只是走了后,我们眼前空荡荡的,在跟前了烦,走掉了还想。”
龙三爷又笑道:“你真像个做娘的,倒不像个做老子的。”张明月笑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啊,我们想的梦中还叫他们的名字呢。”
任文锦问广啥时候来装粮?”
龙三爷说广今天下午就来装粮,明天一大早就走。”
任文锦听了,叫了一声金锁说:“你去把账房赵先生喊来,我有话交代。”不大时,赵有财来了。
任文锦说:“龙三爷要借七十石麦子,赶快打发人用麻袋装起,下午就来汽车拉运。”
赵有财问广是装东仓的,还是装西仓的?”
任文锦说:“哪个仓的成色好,就装哪个仓的。”赵有财答应着去了
龙三爷说“今天晚上,车就停在肃州旅店明天早上,青蓉、青涛就在旅店里坐车,你们送的人也都在旅店送吧。”
任文锦说广行。”
龙三爷起身说广那我就走了。”
任文锦要留龙三爷吃饭,龙三爷说广不了,三个月后我回来了再吃吧。”
说完话,龙三爷推上自行车走出大院,任文锦送出来,龙三爷说广明早再见。”就骑上自行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