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临到敞开的窗口。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几只小蠓虫,跌跌撞撞地向日光灯冲去。我捧着一本书愣愣地立在窗前,寻思着为时不远的升学考试。一丝细风掠过窗棂,从我的睫毛上滑过。夜的凉爽,赶走了白昼的炎热。
门外响起一阵轻微而细碎的声响,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奶奶回来了。每每吃过晚饭,奶奶都要到其她的老姐妹家里聚一聚,寻求她们的乐趣,日久天长成了习惯。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根光滑的藤条手杖伸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奶奶弓一样弯曲的身腰。几根散乱、灰白的额发落下来,粘在她的唇边。那嘴唇,象两片对在一起的干萝卜片。
奶奶缓缓地挪到炕上,反一条腿举到另一条腿上坐好,没了神采的、干涩的双眼迟顿地转了转,眼光落在炕边的一台小巧别致的半导体收音机上不动了,那是妈妈特意为她准备的。她慢慢地伸出五个象棒锤一般粗的手指把它抓到怀里,一缕缓缓的、细细的音乐流出来,奶奶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浑蚀的瞳孔反映出窗外夜幕上两颗极小、极微弱的星,笑微微的。
弟弟跳进来,象只灵巧的猴子,嬉皮笑脸地要奶奶给他买根雪糕。奶奶拍着弟弟的脑门笑了,她从大襟衬衣的内兜里拿出一个很小的、方方正正的白布包,那里面是一小捆大不等却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弟弟高兴地接过一毛钱,“噢”地一声冲出了房门。奶奶仔细地把小包放进衣兜的深处,抽出手,又从外面摸了模,确信放进去了,才又拿起了半导体。
这小包是奶奶的钱包。奶奶对爸爸、妈妈给她的钱从来不用。
奶奶的一生中,从来没停止地做活,老了也闲不住,手里总要做点儿事。她把家里的旧布片收集起来,一块块的小抹布在她粗糙的手下出现了。小抹布卖了,那挣得的一二块钱就用一小块白布包起来。偶尔,家里的钱不够用了,奶奶就会把那几天买菜的任务全包下,饭桌上也会不断地对我们说:“吃,吃吧!”好像我们谁也没动筷子一样。
我正准备考试。数学公式,物理概念,化学原素周期表充塞着我的头脑。越临近考试,脑袋越发觉得发胀,每天都拼命似地忙。慢慢地,奶奶“戏匣子”那咿咿呀呀的唱腔越来越使我无法忍受。于是,我悄悄地用一小团棉花把耳朵塞上,可棉花团的作用却不大,那顽固的音符从棉花缝隙间不客气地钻进来。真气人,我禁不住皱起眉头,不出声地叹息了一声,无意中正看见奶奶直直地看我,我赶忙转回头,假装没事儿似地背起题来。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奶奶“戏匣子”好几天不唱了,我赶忙问她,奶奶轻轻地说:“害,这几天没什么好戏,尖嗓子唱歌奶奶不爱听,播的电影也听不懂,没意思了,没意思。”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便下地搬了一只小凳子不声不响地坐到我的身后,拿着大薄扇轻轻地给我扇风,驱赶着时常光顾的蚊子。
“奶,你还是听听收音机吧!”
“没意思了,我要……睡觉。”她很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铺被,躺下了。时钟敲了十一点半,我又困又乏地站起身,用力伸了下懒腰。一转身,奶奶却大睁着眼睛看我。
“奶,您还没睡?”
“我就睡了。”奶奶又很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急忙转过身去。
“高考快结束吧!”我心里说。
天气逐渐凉爽起来,酷暑悄悄地向南边退去,当我的身心从高考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奶奶的收音机又响了。
终于有一天,我举着一份录取通知书飞一样地冲进了家门。爸爸乐了,妈妈笑了,连弟弟也跟着蹦了几个高。唯独奶奶,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嘴角,便默默地看着我,不做声。
奶奶的话忽然少了,没事总爱看着我,仿佛我不是她看着长大的孙女玲儿了,而是个陌生人。偶尔,她悄悄地问我几句:啥样的大学,睡不睡火炕,几个人住一间房……
这天,我看见奶奶从外面回来,抱着一个大包进了小仓房。我知道,那一定是要缝手脖的手套,她朝天的后背上粘着两根曲曲弯弯的白线头,我急忙跟进去。
“奶奶,您在这可不行。这地方潮得厉害,蚊子什么的也多。”
“行!屋里地方小,来个人,看着乱七八糟的,让人笑话。再说,我这老皮老肉的,蚊子不稀罕。玲儿,你不用管,去做别的吧!”
她说话不紧不慢,却固执得厉害,你就是说下大天来,她想怎样还是怎样,真没办法,我找来爸爸,不顶用,搬来妈妈,不顶用。就这样,奶奶“戏匣子”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小仓房的门缝飘出来。
晚上,我从同学家里回来,离家老远就看到仓房里透出的烛光,手上的电子表告诉我,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奶奶还在里面。我悄悄要走进去。短短的一小截蜡烛,坐在一大堆凝固的烛泪中,颤颤的火苗闪烁着暗红色的浑浊的光,这光把奶奶弓一样的身影推到背后一面灰色的墙上不稳定地摇晃。一只白手套捧在的奶奶眼前,费力地缝着;不时地用力挤一下昏花的眼睛,吸一下鼻子。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我还能和奶奶在一起多长时间呢!真后悔这些日子只顾忙着准备行装,没能和奶奶在一起多坐此时候。
“玲儿,回来了?”奶奶抬起头。
我应着,找了一只小凳紧挨着奶奶坐下了。随手拿起一只手套,想帮她干点。奶奶不许,把手套从我的手里夺下来:“就这几副了,我明儿就能缝完。你歇歇吧,过两天就走了。”
奶奶细细看着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慢慢地,一种慈祥的、满足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朦胧的烛光包围着,使她的脸色显得异常柔和。
“傻丫头,奶奶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她的声音缓缓的,象一股蜿蜓流淌的温泉,“上学念书才是正经事。你们如今赶上了好时候,咱国家重视知识人。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临入土之前能多给你们做点儿活就依足了。去吧,别想着奶奶。”
我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奶奶,看着她被岁月的艰辛熬干了的双眼,看着她被无止境的劳动累得变了形的手指,我的嘴角动了动,一肚子话涌到嘴边,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天是星期天,奶奶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走,却出去了一天,天都黑了还不风影。唉,也许人一老,脾气就变得怪起来了。
弟弟忽然嚷了一句:“奶奶回来了!”
果然,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进来的,是奶奶那根光滑的藤条手杖,紧跟着的是那双圆口小鞋。让人吃惊的是鞋上落满了尘土,似乎走了很多路。奶奶那明显疲乏的、没有光泽的脸上,显露出兴冲冲的神色,腋下夹着一个大的毛巾包。进门就问我:“玲儿,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轻松地回答。
“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和我一样紧张了好久。忽然她浑浊的眼珠闪亮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张开口,两手情不自禁地碰了一下带回来的毛巾包。终于,她下了决心似地拿起那个包走到我的面前。
“玲儿……这个……你带到学校去吧!”她眼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我,手指抖起来。包打开了,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一张大约一尺半宽、二尺多长的狗皮。黄褐色的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奶奶手里的钱将够买这么大一块,可……不管怎么说,这狗皮是好东西,隔凉隔潮。去学校住床,带着它省得腰疼……”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我一时不知所措,这不大的皮褥子在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潮,暖烘烘的,可我怎么能忍心拿呢?
“带上吧,这是奶奶赶着干了一个月活挣下的,我有热炕,用不着它。”
“哎呀,奶奶”我假装生气了,“现在的学生们,都用鸭绒褥子、缎子被了,谁还用这样的狗皮褥子呀?我要是拿去,同学们会笑话我的。”我背对着她,往提包里放东西。
好一会儿,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转过脸,奶奶瞪大的眼睛茫然地对着我,那里面凝聚着一种难言的失望和痛苦。她倏然躲开我的目光,嘴角急剧地动了几下,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奶奶……老糊涂了。”
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