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湖里出现了电鱼船。
有人在船上安装柴油机,电机,用电在湖里捕鱼。
没过多久,又有人搞起了“迷魂阵”,用几根竹杆,几丈网布往水里一放,大鱼小鱼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看着这些电鱼船和“迷魂阵”,我也动了心,对父亲说:“爹,我想搞电鱼船,买一台柴油机和一台电机就行了,安装在船上,我和小安用电打鱼。你和我娘搞‘迷魂阵’,搞‘迷魂阵’比下网下罩下钩轻松,打的鱼也多。”
父亲一听不高兴了,说:“那不是好事,也不会长久。把事做绝了,会遭报应的。”
父亲不动心,我们父子还是照常用渔网、渔罩、渔钩、渔卡。
可是,用渔网、渔罩、渔钩、渔卡打的鱼,要比电鱼船和“迷魂阵”打的鱼少得多。
电鱼船上的人讥讽父亲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用钩呀,卡呀,你钩死卡死也不如我们。”他把鱼拿在手上一扬,“我一天打的鱼顶你十天,还是花点本钱,装一只电鱼船。”
父亲说:“我不想装电鱼船。”
“为么事?”
“我怕触电。”
“电触鱼,又不触人。”
“船上的电不触人,天上的雷电都不会放过你。你今年把鱼触完了,明年触什么?******的政策是让人民富起来,你想富也不是这么富的。江河大海都有底,只有人心打不到底呀!”
父亲说话不好听,电鱼船上的人不做声了。
插“迷魂阵”的见了父亲,也笑话他:“湖儿他爹,你还搞老一套呀,你看我……”他指着插在水里的竹杆,“本钱又小又简单,又来财。”
父亲说:“你是财迷心窍,‘迷魂阵’只能迷魂一阵子,不会长久。”
“不迷魂一阵子,还能迷魂一生!”
“见钱眼开,也不能让女儿湖里的鱼断子绝孙,人做事不能太绝了。”
“你是猪脑子,死脑筋。”
“你是狗脑子,黑心肠。”父亲回了他一句。
半年后,湖里的电鱼船不见了,“迷魂阵”也只剩下插在湖里的烂竹杆和漂在水面上的破网布。
湖里的鱼少了,渔船也少了,我和小安也回到了岸上,把新船留给了父母。
走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出世,我请算命先生跟你算了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说,人有五行――金木水火土。说你八字缺水,所以我给你取名叫湖儿,想给你一湖水。看来,水与你无缘,我两次为你打新船,两次都让给了我。我再也不会为你打船了。”
喧闹的龟山街湖岸冷轻下来,女儿湖死气沉沉,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样子。
支雄启在石家湖汊做了三间屋,养了一只花毛狗,整天守在湖汊里。
石家湖汊围湖造田后,天下大雨就会内涝,造成粮食减产或绝收。种粮不赚钱还要亏本,镇里决定把石家湖汊承包给私人养鱼。
支雄启找到镇长,要求承包湖汊养鱼。
镇长不同意,说:“村干部不能承包。”
支雄启笑着说:“我不当这个村官,总可以承包吧。”
镇长说:“你想发财了?”
支雄启说:“不是想发财,年纪大了,也该让位了。”
自从分田分地到户后,支雄启就不想当村干部了。他说,村主任是个虚名,有职无权,与群众没有两样,还得下地干活。村主任说的话也没人听,就像放的是空屁。
镇长说:“想发财也不错,******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支雄启张开嘴笑了笑。
镇长说:“你当了多年干部,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还以镇政府的名义,送了一块“养鱼专业户”的牌子。
支雄启从小就怕水,很少到湖里去,从没钓过鱼,也没抓过鱼,一下成为养鱼专业户,巴古今就笑话他,问道:“支主任,你说鱼有没有公母呀?”
支雄启说:“猪狗才有公母,鱼哪有公母。”
巴古今笑了笑,说:“你一个旱鸭子,突然跑到水里去,不怕淹死呀?”
支雄启说:“旱鸭子也会变成水鸭子,你一个打鱼的,不也变成了剃头匠。”
支雄启请了毛牛儿为他管理湖汊。
支雄启对毛牛儿说:“你从小就喜欢打鱼摸虾,你来帮我,石家湖汊几百上千亩水面让你打足摸够。”
毛牛儿成了支雄启的帮手,就吃住在湖汊。支雄启呢,有事无事就喊毛牛儿:
“毛牛儿,去看看池子里的鱼苗。你说过,育苗时要格外小心,时时注意。”
“水上漂起了一条死鱼,你没看见呀?快去看看。”
“把花毛狗带到湖汊周边溜达几圈,让它养成习惯,守湖就要勤走动。”
……
毛牛儿做完事,屁股刚落板凳还没坐稳,支雄启又开了口:“你想想,牛儿,还有哪些事要做?”
毛牛儿伸手抓了抓头发,说:“让我想想看。”
毛牛儿整日忙忙碌碌。
一天,毛牛儿找到我,要我帮他从女儿湖里打鱼草。我没答应,
对他说:“支雄启出一百块钱一日的工钱,我也不会帮他。”
毛牛儿说:“他过去是做过对不起你爹的事,你恨他也在情理之中,但事情都过去了,如今他也是百姓一个。你就当作是给我帮忙,是我求你。”
毛牛儿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到毛牛儿当生产队长时,对父母也有过关照,我就答应了他。
打鱼草要用船,我到女儿湖里找父亲。父亲听说是为支雄启打鱼草,火气就上来了:“帮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能帮支雄启。以前,他是怎么对待你爹的,你忘记了?”
我说:“是毛牛儿请我,不是支雄启请我。”
“支雄启还有脸请你!”
“他如今无职无权,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无职无权,卑鄙小人是想发财。”
“你就算了,你说过,冤家宜解不宜结。”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
父亲把船给了我,每天我就和毛牛儿在女儿湖打鱼草。
湖里的水草种类很多,有的鱼吃,有的鱼不吃,打鱼草时还得认真挑选。
两个人每天打四船鱼草,上午两船,下午两船。
湖堤没有留出入口,船不能直接进到湖汊里。打完一船鱼草还得卸到堤上,再把卸下的鱼草转到湖汊里的船上,然后划船把鱼草撒到水里给鱼吃。
四船鱼草,上上下下很费时,一天下来,人就累得腰酸背痛。
一连几天的大雨,女儿湖里湖水猛长。
支雄启坐立不安,整日在石家湖汊的湖堤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望着洪水愁眉不展。
湖堤有几处被洪水浸泡的地段,快要坍塌下沉,支雄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时而捶胸,时而顿足。
支雄启哭丧着脸对毛牛儿说:“承包湖汊养鱼,我花的钱不少。承包款、鱼苗款、雇人的工钱,杂七杂八用了十几万,这都是在银行贷的款。看来这些钱要打水漂了!”
毛牛儿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支雄启大声叫起来:“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毛牛儿还是不做声。
支雄启走到我面前,低着头:“湖儿,天是不是要灭我呀,我完了……我可能血本无归……”
看着支雄启一幅狼狈相,我感到好笑。我说:“我爹说过,有一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赶快上岸喊人来抢险。”
支雄启顿了一下,有些呆滞的眼神似乎明亮了一些,对毛牛儿说:“水来土掩,水来土掩,你赶快上岸去喊人。越多越好!”
毛牛儿犹豫地说:“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只有妇女和老人。”
毛牛儿说的是实话,他也想到了去喊人来抢险,就怕人家不来,因为支雄启的为人太差,不讨人喜欢。
支雄启央求说:“妇女和老人,生产队那会儿,妇女和老人还不都出工上工地,整日肩挑背驮。快去,你快去!”
毛牛说:“我去我去。”
毛牛儿上岸喊人去了大半天,回来时身后跟着十几个人,其中有支雄启的老婆大凤,姨妹子二凤和毛牛儿的母亲毛贝圆。
支雄启失望地说:“太少了,人太少了顶个屁用!”
人也是太少了些,我丢下手上的活就往岸上跑,挨家挨户去喊人。
我把石家湖在家的人都请到了知青屋,请求大家帮支雄启一次,到湖汊抢险。我把话没说完,大家就发起牢骚来:
“千百年的湖汊,毁了种田,如今又养鱼,哼,苍天有眼,对他的报应,活该!”
“帮他抢险,石家湖人巴不得洪水把湖堤冲了!”
“当时围湖汊,我家的狗咬了民兵,支雄启把我男人弄到公社去办学习班,想不到他也有倒霉的时候,活该活该!”
……
等大家把话说得差不多了,肚子里的怨气也快出完了,我笑着说:“支雄启当大队干部时,是做了对不起父老乡亲的事,好多人受了冤受了屈。我家也一样,我爹挨他的整也不少。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俗话说得好,难中好救人,大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巴古今性格开朗,他笑眯眯地说:“要说恨,莫过于湖儿他爹对支雄启的恨,他让水和大哥挖过防空洞,种过立功田,养过老公猪,还开过批判会。湖儿都原谅他了,大家也要原谅他。如今支雄启也是普通百姓,我们与他平起平坐。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就去帮他一次,等到他养的鱼长大了,大家都找他要鱼吃。”
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
胡干来说:“就去帮他一次,好歹他也当过大队干部。”
贵儿出嫁后,胡干来住进了镇里的养老院,没过多久又回到了家里,他嫌养老院不自由,回家后,养老院每月发给他和老伴生活费。
我带着小安和岳父岳母最先到了湖汊,接着一个跟着一个来到蛇山脚下,陆陆续续聚集了几十人,多数都是妇女和老人。
支雄启看到这么多人来帮他,就张着嘴巴笑。
巴古今走到支雄启身边,说:“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你支老板好大的面子呀!”
支雄启听了巴古今几句敲打他的话,就醒悟了,苦着脸笑了笑,说:“对不住大家,以前是我支雄启对不住大家。”说罢,就去和来人打招呼。
根树的父亲挑着一担土上了湖堤,支雄启迎了上去:“姚队长,你来了。”
根树父亲装作没听见,头都不抬一下,挑着土走了。
支雄启见根树父亲没有理会他,就来到正在挖土的胡干来面前,握着两个拳头,像作揖一样,上下拱了拱,说:“不该不该,怎么惊动了你……”
胡干来拄着锄头把,气喘吁吁地说:“该来该来,你虽说不当干部了,但还是乡亲。乡亲落难了,大家应该帮一把。”
“不是落难,是遇到困难。”
“你说是困难,我说是落难,意思都一样。”
“一个样一个样,意思都一样。”支雄启抿嘴笑了一下。
我父母也来到了石家湖汊,父亲的船停靠在蛇山脚下时,大家以为他是来看热闹的,当父母拿着锄头挖土时,大家都怔住了:
“水和与草香怎么来帮支雄启了?”
“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不理解不理解。”
……
支雄启来到父亲身边,说了一句:“你也来了。”
父亲只顾挖土,没有搭理他。
见到熟人,母亲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父亲跟在母亲的身后,也点头微笑着。
父母看到了我的岳父岳母,就来到他俩身边,相互问候了几句。
父母又来到了根树他爹的身旁,母亲还是喊他姚队长。父母忘不了那些年,是姚队长帮助了我家。
姚队长热情地拉着父亲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淡淡一笑:“你怎么也来了?”
姚队长笑而不语。
父亲说:“这都是跟你学的--难中好救人。”
抢险如救火。几十人挖的挖,挑的挑,一担接一担的泥土源源不断地倒在了快要塌陷的湖堤上。
雨虽说停了,但泥土是湿的,一锄挖下去,泥水四溅,弄得满身满脸都是。
一担土挑在肩上,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后脚赶前脚,前面的人生怕挡住了后面的人。
小安在挑土,她年纪轻,走路快,三步两步就走在了别人的前面。
有人说小安做事手脚慢,今天我看她手脚一点也不慢,比谁都快。别人只挑两担土,小安已经挑了三担土。
几十人用了两天时间,把湖堤几处快要坍塌的地段加固了。湖堤上又加了一道子堤,老堤和子堤抵挡了洪水,险情排除了。
抢险完工的那天中午,支雄启在自己家中准备了酒席,答谢父老乡亲。父母没有上岸去吃饭喝酒,而是回到了船上。
上船之前,支雄启跑到父亲面前:“湖儿他爹,上岸喝了酒再走。”
父亲不搭腔。
他又对母亲说:“草香,吃了饭再走。”
母亲也不搭腔。
我看着父母上了船,船朝着马头山方向划去。
酒席上,支雄启左手拿着酒瓶,右手端着酒杯,跟乡亲们敬酒。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石家湖汊转危为安,支雄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满肚子高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敬了一轮又一轮,他喝多了,喝得醉醺醺的。
支雄启又来到我的桌前,把手上的酒杯一碰,说:“湖儿,还喝!”脖子一仰,一杯酒又下了肚。
支雄启歪坐在桌子旁边,对着我说:“你爹没来喝酒,他与我有些恩恩怨怨。”
我说:“哪来的恩,只有怨。”
支雄启结结巴巴地说:“是没没……有有……恩,只只……有……怨。”
支雄启干咳了一声:“没有……有恩,你爹……爹还……来帮……帮我。”
“我爹长的是人心,有仁慈之心。”
“你说我……长的……什……什么心?”
“狼心!”
支雄启摇头晃脑地离开了饭桌,一面走一面说:“狼……狼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