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一出两重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有凳子的坐着,没有凳子的站着或蹲着。
姚队长首先把上半月的生产情况进行了总结,对下半月的农活进行了安排。接下来是支雄启传达公社会议精神,这时支雄启已当上了马头山大队革委会主任。支雄启说:“这次公社开会只有一件事,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姚队长也参加了会议,希望大家要有思想准备,要有实际行动……”
支雄启还没把话说完,群众就唧唧喳喳议论开了,对割资本主义尾巴有抵触情绪。
巴古今问支雄启:“去年不是割过一阵资本主义尾巴,怎么今年又要割?”
支雄启对巴古今说:“去年割得不彻底,今年要彻彻底底割干净,上面还会有工作组下来的。”支雄启怪笑一声:“有资本主义思想的人,手上干着公家的活,心里想着自家的事,晚上做梦都是自留地里的菜,笼子里的鸡和圈里的猪。你看,哪一家的自留地不比公家的地种得好。资本主义尾巴好比地里的韭菜,割了还会长,好比路边的草,老的踩死了,新的又冒了出来。这次割资本主义尾巴既要彻底,又不能怕痛。”
几天后,公社派来了工作组,指导全大队割尾巴工作。工作组只有两个人,住在马头山大队,组长姓龚。工作组要求每个生产小队都要成立割尾巴小组,要组织专班,有专人负责。支雄启又增加了一条,割尾巴要把政治空气搞浓些,路上要有宣传标语,墙上要写毛主席语录。
正是生产农忙季节,劳力紧张,此时要组织割尾巴的专人专班,
姚队长为难了,劳力要做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加之割尾巴是得罪人的事,没有人愿意干。姚队长找到牛贝、朱一乐和我,他说“牛贝和朱一乐是下放知青,会认会写,湖儿也读了几年书,你们去写语录和标语。写完语录和标语后,割尾巴的事也由你们三个人去做。”
出工的铃声响了,我们三个人去路边写标语。牛贝肩扛铁锹、锄头,朱一乐手拿扫帚,我挑着一担石灰水,三个人来到大路上。朱一乐字写得好,她在上中学时就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写字出刊是她的特长。
朱一乐首先用扫帚蘸上石灰水在地上勾出字形,我在字形上刨土铲土,牛贝在刨了土的字上刷上石灰水。
标语是支雄启选定的,用了三天时间,大路边,高坡上就出现了“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狠斗私字一闪念”“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栽资本主义的苗”等标语十几条。
刷完标语,接下来写毛主席语录。石家湖土砖房多,墙壁凹凸不平,上面不好写字。支雄启就把写语录改为写门联,他让牛贝买来了油漆,并交代说,门联用红色打底,黄色写字。谁家的门联写什么内容,是支雄启在《毛主席诗词》上选定的,他把选好的诗句抄在一张纸上交给了牛贝。牛贝拿在手上看了看,知青屋写的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牛儿家写的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支雄启自家写的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牛贝笑了笑,对支雄启说:“对联讲究上下联字数相等,工整对仗,你家这幅怎么……”支雄启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就这么写。你说的是老八古,现在新社会,没有那么多讲究,新事新办。”
用了三天时间,石家湖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写了毛主席诗词。
割尾巴小组由三个人变成四个人,增加了毛牛儿。支雄启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一件难事,难事要由干部来做,毛牛儿是民兵排长,割尾巴小组由他负责。”
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从扯瓜藤开始的。
五月,正是瓜藤生长的旺盛期,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辣椒茄子,黄瓜豆角,开满了黄色白色的花,长长的瓜藤,绿油油的瓜叶,牵牵扯扯,紧紧地缠绕在瓜架上,花花绿绿很好看。
自留地的四周栽种的是南瓜冬瓜,瓜藤粗壮,瓜叶茂密,把自留地紧紧地围在中间。工作组检查了各家的自留地,龚组长说:“自留地到边到角都是瓜藤瓜叶,伸向了田间地头和坡上坡下,侵占集体的土地。按照人平一棵瓜的规定,多余的全部扯掉。”
毛牛儿是组长,负责清点瓜棵,朱一乐负责核对户主人数,牛贝和我负责扯瓜藤。
之前,姚队长对毛牛儿交代过,他说:“扯瓜藤要扯差的,留好的,扯瘦的,留肥的,扯花少的,留花多的。”按照姚队长的交代,我们扯了几家的瓜藤,但也有些农户不放心,怕把他的好瓜藤扯了,就亲自跑到自留地里来清点,指哪一棵,就扯哪一棵。
支雄启的老婆不放心,她跑到自留地里对毛牛儿说:“莫乱扯,让我看好了你们再扯。”她就围着南瓜藤冬瓜藤走来走去,总是拿不定主意,不知扯哪几棵好。
牛贝说:“棵棵都长得好,随便留哪几棵都行。”说完就伸手去扯脚边的一棵南瓜藤。
“等等!”支雄启的老婆说:“这一棵结了大大小小几个瓜,不能扯。”
“不扯就不扯。”牛贝又去扯旁边的一棵冬瓜藤。
“不行不行,瓜藤上满是花。”
牛贝站起来,对支雄启的老婆说:“这棵长了花,那棵结了果,你说扯哪一棵?”牛贝笑了笑说:“支主任讲了,割尾巴不能怕痛,
你怕痛,你的尾巴就割不了。”
支雄启的老婆不情不愿地说:“那就间棵扯吧。”
我和牛贝动起手来,扯掉了四棵南瓜,三棵冬瓜。
社员也有自己把多余的瓜藤扯了的,割尾巴小组来到巴古今的自留地时,看到了几个光秃秃的瓜堆,瓜藤已经没有了,巴古今正拖着瓜藤准备回家,他说:“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扯了,瓜藤拿回去喂猪。”巴古今看着一大堆瓜藤,心痛地说:“才过了几天吃饱肚子的日子,现在又割什么资本主义的尾巴。如今的干部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就喜欢穷折腾!”
砍果树是从毛牛儿家开始的,毛牛儿说:“我家果树多,我带头砍。”
按照大户留三棵,小户留两棵的规定,毛牛家人口多,留三棵果树。
毛牛儿家门前屋后栽有李树、桃树、杏树、枣树、梨树,大大小小十几棵果树。割尾巴小组几个人刚到他家门口,毛牛儿的弟弟妹妹一齐跑了出来。
毛毛把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问道:“牛儿哥,真要砍果树呀?”
“不真砍,还假砍不成。”毛牛儿答道。“斧头和锯放在哪儿了?”毛牛儿问了一句,弟妹们都不做声,毛牛儿就自己去找,他在门角里找到了斧头和锯。毛牛儿说,这些东西是他父亲留下的,他父亲学过木匠。
毛牛儿左手提着斧头,右手拿着锯,带着我们几个围着果树走,弟妹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瞧,毛牛儿最后指着一棵梨树、一棵李树、一棵杏树,说“这三棵留下,其余的都砍掉。”
毛毛说:“桃子我喜欢吃,留桃树,把梨树砍了。”
小妹妹说:“不砍梨树,我要吃梨子,梨子放得久,桃子容易烂,吃不了几天。”
幺弟弟说:“留枣树,人家的李子桃子吃完了,我家有枣子吃多好呀。”
“不行,留梨树。”
“不听你的,留桃树。”
“留枣树,留枣树。”
当几个孩子争吵不休时,毛贝圆从屋里出来了,她指着一棵高大的枣树说:“这棵枣树要留下,是你爹那个死鬼在生时栽下的,留着它有个念想。”
毛牛儿生气地说:“念想个鬼,你没看它都老枯了,每年树上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枣?”
毛牛儿把手一挥:“不要说了,不要争了。”毛牛儿发了脾气。“我现在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他干咳一声:“牛贝,湖儿,就按我说的,留下一棵李树,一棵梨树,一株杏树,其余的都砍掉。”
小妹妹拍着手跳了起来:“有梨子吃了,有梨子吃了。”
毛贝圆不高兴了,就噘着嘴,瞪着眼走开了。她一面走一面说:“你长大了,硬起来了,你说了算……”
树干小的用斧头砍,树干粗的就用锯拉。毛牛儿把手上的斧头给了牛贝,牛贝用斧头砍,我和毛牛儿用锯拉。
正是果树开花结果的时候,一些早熟的李子,桃子已经半熟了,成团成串地挂在树上,很是喜人。毛牛儿的弟妹们围在我们身边,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李子桃子。
牛贝首先砍的是一棵桃树,一斧砍下去,树上的枝叶颤动一下,青绿的桃子也在左右摇摆。有桃子掉了下来,一个桃子掉下时正好打在了毛毛的额头上,她哎呀一声,额头打起了一个包。毛毛疼得哭了起来,她一面哭一面往家里跑。
最后一家砍果树的是支雄启的姨妹子二凤,她家有一棵李树,一棵杏树,一棵梨树。她家人少,按规定只能留两棵,但他想一棵也不砍。砍树时,二凤挺着一个肚子,对毛牛儿说:“我生相不好,要吃酸的,把树砍了,没有酸的李子,我连饭都不想吃。”
毛牛儿说:“那就把梨树砍了。”
二凤说:“梨树长了好些年,才长这么大,砍了舍不得。”
毛牛儿说:“那就砍杏树,杏树小。”
二凤说:“李子吃完了,就吃杏子,杏子也是酸的。”
朱一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心想,你是支雄启的姨妹子也不能搞特殊,就说了一句:“酸的甜的总要砍一棵。”
二凤生气了,说:“你要是挺着一个大肚子,说不定比我还要好吃。”
二凤说话伤了朱一乐,牛贝为朱一乐帮腔说:“你吃酸吃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只管砍树,你说,砍哪一棵,要不,我就动手了。”
二凤见牛贝说话了,苦着脸说:“还是砍那杏树。”
牛贝笑了笑,说:“你不吃酸的了。”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最后一件事是杀鸡,也是最难的一件事。
工作组规定一人留一只鸡,多余的在两天时间内杀完,第三天由割尾巴小组到各家去核实,发现少杀的鸡要没收交公。
社员想把多余的鸡拿到集贸市场去卖,用卖了鸡的钱买点油盐,给小孩买点上学的纸笔用品,或给小孩扯点布做件新衣。可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集贸市场已经取消了,社员想卖鸡也没有地方。如果偷偷地卖鸡,一经发现了,就算作黑市交易,鸡要没收,人还要受到批判。
鸡不能卖,只能杀了吃。两天时间里,石家湖杀了几百只鸡,屋前屋后倒的都是鸡毛,风一吹,鸡毛满天飞。
在那两三天里,家家户户都在煮鸡,烧鸡、煨鸡、炖鸡、炒鸡,饭桌上摆满鸡肉鸡汤,全村弥漫着鸡肉的香味。
牛贝、朱一乐和我没有养鸡,也吃到了鸡肉,喝了鸡汤,那两天是在小安家吃的饭。小安娘说:“鸡要吃新鲜的,天气热了,鸡肉不能久留,只有请你们来帮忙。”朱一乐笑着说道:“米香嫂子是大方人,请我们吃了喝了,倒说是在为你帮忙。”牛贝笑了笑说:“这吃喝的忙我天天来帮都可以。”
鸡杀了,少的人家十几只,多的人家二三十只,胡吃海喝也吃不完喝不完,送人也没人要,家家都养了鸡。五月的天气,气温很高,吃不完的鸡只得用盐腌,再放到太阳下晒成干鸡。可是,运气不好,那几天总下暴雨,经过雨淋的鸡,肉就腐烂了,苍蝇在上面产卵,长出了白蛆,空气里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整日臭气熏天,使人作呕。
鸡杀了,割尾巴小组就到各家去清点鸡头,看看有没有少杀多留的。
白天鸡在室外到处乱跑,红鸡冠长尾巴,花花绿绿的鸡毛一个样,分不清是张家的,还是李家的,只能等到晚上鸡进了笼,才到各家去点数。
朱一乐淋了雨,病了,姚队长让巴古今顶替她。巴古今带了一只竹筐,清点鸡时,先把鸡一只一只从鸡笼里抓出来放进竹筐里,清点后,又一只一只放进鸡笼。
鸡笼里黑黑的,手伸进去,鸡就咯咯咯叽叽叽乱叫乱动,手背手指不是被鸡踩一脚,就是被鸡啄一口,一笼鸡抓完,手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手还沾着臭烘烘的鸡屎。巴古今逗笑说:“钻鸡笼也不是一件好事,姚队长还说让我来轻松轻松呢。”
毛牛儿是民兵排长,大小也是个官,牛贝是知青,城里人怕脏,他们二人只是说说话,记记数,鸡笼里抓鸡的事就落在了我和巴古今身上。
清点了两个晚上,没有发现少杀鸡的。第三天晚来到胡干来家,巴古今从鸡笼里抓出了四只鸡。胡干来家三口人,只能留三只鸡。
毛牛儿问胡干来:“你是不是数错了,怎么有四只鸡?”
胡干来咧嘴一笑:“没有数错,实在是舍不得杀。”
毛牛儿说:“支主任说了,割尾巴要彻底干净,不能怕痛。”
胡干来气愤地说:“他家的鸡发瘟了,他就不痛。”
牛贝拍了一下胡干来的肩,问道:“老胡,多留一只鸡是不是又想去黑市卖呀?”
胡干来听说割尾巴要杀鸡,他事先捉了几只鸡到黑市上去卖,被市管人员抓住,把鸡没收了。牛贝提到他卖鸡的事,他就骂了一句:“没收了老子的鸡,还不是那些黑良心的自己拿回去吃了。”
巴古今笑着说:“我家两个人,留下两只鸡,一公一母,公的打鸣,母的下蛋。你家三个人,留三只母鸡,一天下三个蛋,一人吃一个。”
巴古今伸手抓起了公鸡:“把它杀了。”
胡干来一把抢过公鸡,说:“不行,杀了公鸡听不到鸡叫,不晓得时辰,母鸡也不热闹,公鸡杀不得。”
毛牛儿不耐烦了:“公鸡留着,三只母鸡总要杀一只。”
胡干来犹豫了一下,抓起一只花母鸡,用手指拨了一下鸡头,说:“你看,红红的鸡冠,正在下蛋。”他把花母鸡放下,又抓起一只黑母鸡:“它几日就下一个双黄蛋,一个顶两个,这只鸡真乖。”他把黑母鸡也放下了。最后抓起了那只黄母鸡:“它又会下蛋又温顺。”胡干来把黄母鸡提在手上掂了掂,走到灶台边,拿起一把菜刀,对着鸡脖子来回两下,黄母鸡咕嗒一声,头一歪,血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