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湖水还没退去,一连几天的大雨,江水猛长。县里通知,沿湖的公社要安排劳力上江堤防汛。
马头山大队每个生产队要上一个劳力,姚队长正在为此事发愁,他找了几个社员都不愿意去。江堤防汛很辛苦,整日风餐露宿,一身泥水,还有一定的危险。
我找姚队长,提出去江堤防汛,姚队长看着我说:“上江堤是件苦差事,你吃得消吗?”
我拍着胸:“姚队长,我吃得消,你放心好了。”
姚队长同意了我上江堤。
来到江堤雨还没有停,民工们整日挖土挑土,加固险滩险段。第三天晚上,巡查的民工发现江提上有一处出现了滑坡,防汛指挥部当即决定组织二百人的抢险队,火速赶到现场抢险。我报名参加了抢险队。
漆黑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江堤上有几十盏马灯挂在树桩上,发出黄色的灯光。抢险队员们肩并肩、手拉手,沿坡下到江水里,集结成一道人墙,用身体抵御风浪对江堤的冲刷。
秋天的深夜,江水有些凉,人泡在水里时间长,全身就发冷。有时一个大浪铺天盖地从头上扑打过来,江水往口里鼻里灌,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大浪过后,心里很害怕,怕洪水把人卷走了。于是就祈祷:苍天呀,发慈悲吧,让江水收起淫威,我还要去寻找柳儿,柳儿家就住在长江边。
江堤岸上几百民工在挖土运土,一担担泥土源源不断地往正在滑坡的江堤上倒,就像战场上的士兵,把一颗颗子弹射向反扑的敌人。
江堤加宽加高了,险情排去。天亮时,我看到江堤上的泥土堆得像小山。
在江堤上呆了一个月,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去打听柳儿一家的消息。问了上百人,找了几十处地方,该问的人问了,该找的地方找了,就是不知柳儿一家人的下落。
防汛结束,我带着失望与痛苦回到了石家湖。
回到石家湖的当天,根树交给我一封信,寄信的地址只写了“江北”二字。看信封上的字体,可以看出信是柳儿写来的。
我打开柳儿的来信:
湖儿哥,分别多年,你好吗?伯父伯母都好吗?那年回老家,清理阶级队伍,把我爹整得很苦,他患上了重病。后来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一家人从江南到了江北,离开了那个让人痛不欲生的地方……到江北后,我娘生下了弟弟。弟弟出世的第二年,我爹就过世了。他在生前,多次说过:“我们甘家最对不起的就是水和大哥一家人……”全家人能到江北,事先就有承诺,父母答应让我与远房亲戚的儿子定亲。湖儿哥,这不能怪我父母,当时为了求得一条生路,只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也是我没有回到伯父伯母身边的原因。湖儿哥,你定亲了吗?对不起,湖儿哥。不讲诚信的柳儿,今生上不了你的婚船,只有等到来世……
柳儿的来信,我心如刀绞,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我要去找柳儿,我要去找柳儿。”一连几天,我跑到石家湖蛇山上,站在山顶,朝着长江的方向久久眺望。
我不能再住到知青屋里,就在父母回到船上后,知青屋办起了扫盲班。
石家湖人多房少,住得都很挤窄。姚队长在为我另找住处,他把我带到了胡干来家,姚队长对胡干来说:“想让你借一间屋给湖儿住一段时间,等到扫盲班结束了,他就搬回知青屋。”
胡干来说:“我家是有一间空屋,但我想招上门女婿,你看,我家贵儿也不小了。”
姚队长没有做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干来。
胡干来接着说:“我与贵儿她娘都五十岁了,身体不好,毛病又多,总想急于招个女婿。”胡干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些天,上门为贵儿做媒的有好几个,我都没答应。我对媒人说,男儿招进门可以,女儿走出门不行。”
我拉了拉姚队长的手,离开了胡干来家。心想:我才不当上门女婿呢。
晚上,小安把我叫到了她家,小安娘告诉我,就在我去江堤防讯走后的十几日里,小安爷爷上吊死了。小安娘悲痛地说:“多少年都挺过来了,到了七十多岁挺不过去,哎,人活不了一百年,迟早都会走这一步。”
小安娘把我带到一间空屋里,对我说:“解放前这是一间柴屋,解放后小安爷爷住在这里,屋子南北朝向,冬暖夏凉,你要是不嫌弃,就搬进来住。”
我说:“这么好的屋我怎么能嫌弃,我搬进来住。”
昌太山是四类分子,她怕儿子儿媳受他的牵连,就一个人在一边单过。这间柴屋一分为二,前半截烧火,后半截住人。昌太山死后,小安爹娘把屋子进行了清理打扫,能用的堆在一边,不能用的就烧掉了。
我和黑子就住进了小安爷爷的柴屋。
扫盲班有三十多个学员,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都有,大的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小的是不到十岁的少年,巴古今把扫盲班叫做老少班。
扫盲班按识字多少分为三个班,一字不识的分在一班,识字不多的分在二班,只上了小学一二年级的分在三班。知青屋北头的三间屋正好做了三间教室。
牛贝和朱一乐当了扫盲班的临时老师,朱一乐教一班和二班,牛贝教三班,三班的人最多。
扫盲班是晚上上课,晚上没事时,我也坐到三班教室里听牛贝上课。
毛牛儿、贵儿和支甜甜在三班,支甜甜是支雄启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二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贵儿也只读了一年书,听胡干来说,是贵儿自己不愿意读了,她记性不好,老师教过的字,她不会默写,读过的书,她不会背,老师批评她,她就不到学校去了。毛牛儿的弟妹多,要在家带弟弟妹妹,只上了一年半学。
扫盲班没有课本,不知是谁找来了一本旧语文书,牛贝就照书上的课文教学员识字。一天晚上,牛贝教《乌鸦喝水》这一课,他把课文抄写在黑板上: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
抄完课文,牛贝领着学员读了几遍,接下来就让学员把课文抄在本子上,不会写的字要抄写五遍。之后,牛贝点学员到黑板上默写。
首先点到的是毛牛儿,毛牛儿把“喝水”写成了“渴水”,牛贝批评毛牛儿学习不认真,笑着说:“渴水,你口渴了,尿都没有喝的。”牛贝接着又说:“喝水要用口,喝字左边有个口,记住了吗?”毛牛儿脸一红,回答说“记住了。”
又有一个晚上,牛贝把《小猫钓鱼》抄写在黑板上,照样是领读,抄写,默写。这次点的是支甜甜上黑板默写,支甜甜写字很慢,写一个字要想好半天,生怕把字写错了,结果还是写错了两个字,她把“小猫钓鱼”写成了“小狗钩鱼”,牛贝笑着说:“支甜甜猫狗不分,钓钩不分,很有可能鸡鸭不分。”牛贝又把猫狗钓钩四个字,重新在黑板上进行了比较。牛贝问支甜甜:“搞清楚了吗?”支甜甜回答:“搞清楚了。”
朱一乐因父亲生病住院,她回到了省城,姚队长说我读了小学四年级,就让我顶替朱一乐,教一班和二班的课。
一个人教两个班,只能轮换着来。我在一班上课,二班就写字。一班写字时,我就到二班上课。
巴古今的女儿巴毛凤,毛牛儿的妹妹毛毛,小安也都在一班。巴毛凤没进过学校的门,母亲死得早,她从小就帮巴古今操持家务。毛毛小时候要放牛,只上了几个月的学。小安出世就有先天性心理障碍,也没有上过学。
一班上课从教笔划笔顺开始,从一二三四五,上下左右最简单的字学起。巴毛凤、毛毛、小安学习都很认真,特别是小安,虽然胆子小,语言少,但她学习专心,心又静,记性也好,只要是学过的字,读过的书,她能过目不忘。
当扫盲班办了一个多月时,学员开始减少,一些人就不来了,上课时还出现了迟到早退的现象。下课时间没到,就陆陆续续有人在教室外面叫喊:
“六儿,小三都不学了,你还来,认得几个字就行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认钱,会认记工手册上的工分就不错了。”
“晚儿,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起早去放牛。”
“菊儿,睡觉了,明天早晨要起来煮饭,还要煮猪食。”
“老四,你媳妇在叫你,赶快回去,她说你回去晚了就把门闩上,不让你上床。”
扫盲班的学员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个晚上上课,只来了巴毛凤和小安两个人。
第二天,扫盲班就解散了,学员把自家的桌凳又搬回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