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在创作和工作上成绩都不错，创作方面，每年都有几篇小说问世，每年县市省级大大小小的笔会，写作研讨会的邀请函不断，一些报刊的约稿信不断；工作上每年都能评上大队、乡、甚至县一级的先进能手、三八红旗手，全家还被评为辽宁省“五好”家庭。
应该说从1980到1984年是我一生中最繁忙也最风光的几年，真想不到，昔日的扫帚星，还真发了光，但不是彗光，是吉星高照的光。那几年，省市电视台播放过我的电视新闻和电视专题报道，省报和市报报道过我的事迹。我的社会地位在大队乡里乃至县里都空前高涨，连续两届，我是县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如果不是中途去了山西，我很可能会一直当下去），到县里开会，县委领导亲自到我住的房间去看我。
那几年，我走到哪里都能赢得尊敬和赞叹，我到外大队参加计划生育或者业余教育现场会，常有人在身后指指划划：看哪，那个女的就是电视上的梁素……
是吗？我看看，看看真梁素……可真是，和电视上的一模一样……
1983年，电视还没有普及到农村，一村几十户人家不过一两家有台黑白电视机，农村人看电视还很费劲。于是就有人说：都是一个乡里的人，咱看电视还不容易呢，人家都上了电视……一些妇女就感叹：人家是人，咱也是人，看看人家，再看看咱……
我发现当一个人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就像那些年我身为四类子弟那阵，干什么什么不对，说什么什么不好听。你夹着尾巴像老鼠一样缩在墙角，周围的人看你的态度是轻蔑、鄙夷：哼！天生一副下贱样；而你稍微想硬硬翅膀作作挣扎，就会引来别人的惊讶和不满：咦？她个四类子弟还逞凶了，你看她不知自己是谁了。
在县一中读书时，几位“紧跟政治形势，觉悟性极高”的班干部到校领导那儿反映我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贫下中农出身的同学格格不入，依据是我碰见老师会问“老师好”，晚上碰见老师会说“晚安”之类，真是十足的温良恭俭让，而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我的文质彬彬，我的温良恭俭让不是十足的资产阶级情调又是什么？还说我爱看思想内容不健康的小说，哼一些莫名其妙的歌曲……总之，凡是他们认同不了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都姓了“资”。
当然，那个时期神经过敏的不光是我高中时的两位班干部，整个国家整个大气候都神经过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政治好像专跟人们爱看爱听的东西过不去，人们越是爱看爱听的东西越反动。电影《早春二月》一问世，就被批得天翻地覆，电影院上映的记录片《航标兵之歌》，片子本身不吸引人，但里面的主题歌优美动听，此片一上映，几天工夫，《航标兵之歌》就唱遍了学校，结果又几天工夫，这首优美动听的歌曲就被说成是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批得一无是处。其他如我看过的丁玲、巴金、艾芜这些犯了错误或没犯大错误但也不吃香的作家的作品，都属于思想内容不健康，我唱过的本是思想内容健康，品格高雅的歌曲，像印度尼西亚民歌《宝贝》，俄罗斯歌曲《小路》、《喀秋莎》，在一些人听来都莫名其妙，也都被打到资产阶级的行列。
而当一个人有了点影响有了点地位，干什么什么有理说什么什么好听，在我发了几篇小说名字上了报纸电视以后，高中的同学来信说：还在中学时，我们就看出你和大家不一样，你的气质，你的爱好注定你会往文学方面发展……
在下洼子小队，我听见几个妇女背后议论我：梁素身上不知有股什么劲，反正，和咱不一样……另一个说：都怪书念多了，念傻了，念得一瓶不满，半瓶咣荡，弄到最后书没念出结果，活也耽误了。第三个赶紧接腔：我要是有了孩子，念完小学就叫他滚回来干活，可别念成半瓶子醋……在《人民文学》来改稿之后，我又听到大家这样议论：难怪人家能做书（农村人把写作称为做书），人家就和咱不一样，咱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就知道传嘴舌，瞎喳喳，人家闲着没事不知在那寻思什么。
我在农村养了条狗，农村的家庭大部分都养狗，用来看家护院。我养狗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看家护院，我养狗只是喜欢，我对狗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很早以前我看过马烽的一篇小说，写一条狗在主人因公牺牲后，一直守在主人的墓地不肯走，谁送东西也不吃，直到饿死。当时我还认为是作家虚构，世上哪有这样的狗？人还没有这样坚决呢，你见哪个儿女为父母，妻子为丈夫自愿殉葬的呢？然而在1975年，我还真见到了这样一条狗，一条为主人而死的狗。
在我前屯有一户姓杨的人家，家里只有母子两，儿子不务正业，成天游手好闲，靠小偷小摸过日子，曾几抓几放，屡教不改，后来索性离家出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扔下一个老娘在家里艰难度日，草不来水不去的。因为有儿子，儿子又是坏分子，福利院不收留，老太太实在活不下去，一根绳子上了吊。
老太太死后，老太太养的狗就一直守在家里老太太上吊的地方，哪儿也不去，任你怎么赶怎么轰也不走，左右邻居见这条狗太忠义，都给狗送吃的，但这条狗就像马烽小说里的狗，一口也不吃，就那么守在屋子里生生饿死了。
在那个人情寡淡，世态炎凉的年月，这条狗让我感动了好久，我觉得在义气、良知和道德方面，人有时还真不如狗。如果人心都能像那条狗，这个世界还怕不美好吗？从那以后，我决心善待狗，善待一切虽不是人却极通人性的动物。
那年冬天，我家来了只小狗崽，估计也就两个月大，可能是谁家不要了赶出来的，全身的绒毛都焦了，已经辨不出是什么颜色，肯定晚上冻得受不住钻谁家的锅底被烟火熏燎过。
我望着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心里顿生怜悯之情，决定收养它，如果我不收留它，它肯定就得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冬毙命。我在锅灶旁最暖和的地方为它搭了个窝，喂它菜汤稀饭，不久过年了，小狗就和人一道吃肉吃饺子，一家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地呵护它，小狗很快健壮起来，毛也顺了，是只土黄色的小母狗。
过完年我到大队上班，怕小狗自己在家寂寞，就把它领着，一来二去，这只狗就养成了跟道的习惯，我走到哪这条狗就跟到哪，一年到头形影不离，弄得别人一看见狗，就说：梁素来了。
但我可不敢说这条狗对我怎么怎么忠诚，我觉得这条狗所以愿意跟着我，是因为“狗以主贵”，它跟着我去哪里都能受到优待，那些年，全大队的小孩要降生都得找我，谁把我请到家，都当贵宾款待，小狗跟着我去谁家接生，谁家也把它当成贵宾，拍着它的脑门说这小狗，真精神。然后就是地瓜、饼子甚至鸡蛋饺子等高级食品送进它的嘴里。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我的小狗都享受到了它的同类所享受不到的待遇，无论尊严还是地位，我的小狗都远远胜过当年它的身为四类子弟的主人。
开始，我的小狗对这种狗以主贵的优待还有点受宠若惊，但几次下来，它就习惯了，而且从此把跟主人“周游世界”当成是极大的乐趣，当成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一年到头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要坚定不移地跟随，风雨不误。
若问小狗跟我出门的劲头有多大，举个例子足可以证明。
小狗来我家不到一年，就长大成狗，和正常的母狗一样有了发情期，讨厌的是小狗一到发情期，就不知打哪跑出那么些公狗来求爱，围在门口吵吵闹闹。我若不出门，小狗也跟这些厚着脸皮的求爱者周旋，唧唧我我很亲热。可一看见我要出门，它就会像一个水性扬花的女子，立刻抛弃刚刚建立起来的情意，毫不犹豫地甩掉那些求爱者，跟着异类的我跑，来求爱的几条公狗不甘心，就锲而不舍地跟在它的后边追，于是就出现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前边是骑着自行车急急行走的我，后边是一群跑得呼哧呼哧的狗，那场面好像体育教练率领一群运动员在跑马拉松，又像爱斯基摩人的狗拉雪橇，只不过人家是狗在前人在后，而我则是人在前狗在后。跑在后面的那些可怜的求爱者不怪我的小狗水性扬花，倒把小狗对它们的薄情寡义归罪于同样遭到冷遇的几个情敌，跑不多远，几个情敌就要互相火并一番，并得鼻青脸肿，见小狗已跟着我跑远，又恋恋不舍地追上来……
小狗跟道成瘾，如果哪一天我有事没有出去，我的小狗就先急得抗不了了，急得门里门外地转，再不就跑到我面前呜呜地叫，意思催我快点动身，等一看到我背起药箱或者拿起锁头，它就高兴地撒几个欢，一溜烟地前边开路了。
时间长了，我对小狗这种厚颜无耻的跟道开始厌烦了，它不知天高地厚地哪儿都敢去，大队公社的大小会议室、还有电影院、医院、饭馆，总之凡是我去的地方它都要当仁不让的光临，有一次居然光顾了医院的圣地手术室，因为那次我设法甩了它在手术室协助医生给我那大队的妇女做绝育手术，它看不见我了就理直气壮地找了进去。
我怕别人说长道短，让人说一人得意鸡犬也沾光，曾几次发狠要把小狗栓在家里，可一次也没有成功，头一次我好不容易拿麻绳套住它的脖子，强行把它栓在院子里的木桩上，心想你就寂寞一点委屈一点吧，别再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了，天天出门领着条狗，会让人家说什么呢？可我锁上院门走出不远，小狗就追上来了，脖子上还带着绳套。它是咬断绳子翻墙出来的。从此以后这个机灵的东西一看见我拿起绳子，就立即逃之夭夭，当我无可奈何丢下绳子去上班，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后。
可在别人眼里，似乎没觉得我屁股后边成天跟着条狗有什么不对，有人还效仿我，也弄条狗出门时领着。几年中，这条狗跟着我走遍了全大队的村村落落，也跟我出席了大队公社的各种会议……记得乡里有一次开计划生育表彰会，指名让我在会上发言。我上台前狗在我身边睡了，我怕它醒了跟我上台，叫身边的女友拿围巾蒙住它的脸。可等我上台没讲上几句，狗醒了，挣脱了围巾，一看我站在台上，毫不犹豫毫无畏惧噔噔噔就跑上了台，洋洋自得的往我身边一站，神气活现地望着台下笑翻了天的听众……事后，狗跟人上台在乡里传成了笑话，甚至传成了佳话。有一次我领着一帮妇女劳动力到外大队植树造林，一个负责分地盘的头儿看见我就笑，说你就是梁素吧，早就想见见你和你的小狗了，都说你是全公社最有意思的人……来来，今天冲你的面子，我给你们分个最好的地段。
在这里，我随便多说一句，我的这条小狗虽然跟着我享受了它的同类们没有享受到的待遇，最后却也因为这个特殊待遇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在我们那个地方，经常有人偷偷捕狗卖或者吃，常用的方法是把烧熟的麻雀串在钓鱼勾上，再把钓鱼勾接上绳子钓狗，狗一旦上了圈套，就“在劫难逃”。我的小狗大概就这样糊里糊涂葬身于人腹。
听人说，用那种办法钓狗，并不是百发百中，一些有经验的狗一看到香喷喷的麻雀后边那条阴险的绳子，往往就馋而远之，可我的小狗就上了当，这是为什么？
小狗失踪后我以小狗为题写了篇小说，题目叫《小丑》，发在辽宁的《鸭绿江》上，我在小说中给狗起了个名字叫小丑，在小说里我描述了小丑原来是条被人遗弃的狗崽子，在快过年的时候钻进我家的灶坑里取暖，被我早上做饭时掏灶堂里的灰掏出来的。当时我吓了一跳，后来见它可怜就收留了它，春节过后我去上班，见小丑被扔在家里很可怜，就带上它一起去上班，结果让小丑养成了跟道的习惯。
我也写了小丑所以热衷于跟道的原因，写了小丑因为常年跟我走南闯北而练就的强健四肢和聪明的大脑，然而，具备强健的四肢和聪明大脑的小丑却无能到追上野兔不知捕捉，对近在眼前的水鸟不敢扑，反倒被惊飞的水鸟吓了一跳。在它跟同类角斗时，它也总是失败者……
小说发表后，著名作家金河还为小说写了篇评论，金河在评论里这样写的：小丑是一条狗，但是任何有阅读能力的人都不会仅仅把小丑的形象理解为一条狗。小丑当然是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天地广阔，任你去想。满清的八旗子弟？还是出身优越的公子小姐？或者是出身虽不优越，但被视为掌上明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宠儿？幸福的含义并不只是既得的恬静、安适、富足和愉快，更要紧的是这些东西要靠自己的奋斗去取得，靠自己的知识、智能和奔波。不管对谁的依赖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小到饿肚皮，大到灭顶之灾。中国人似乎有一种“靠”的习性，靠老子，靠亲友。贵者靠以势，亲者靠以情。如果这种“靠”是为了暂救燃眉，倒也罢了；倘若以此为生，即使完全靠得住，到头来下场也不会佳妙。
“我们有理由责怪小丑的寄生性，但它毕竟幼不经事，更应该责怪的是小丑的女主人，应该说，小丑的下场是好心的女主人为它所设计的前程的必然归宿。正是女主人的庇护、溺爱、娇惯使小丑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自主于世的能力，没有竞争的本事，没有居安思危的经验，没有克服困难的才干。前世人应该为下代人创造取得幸福的条件，但决不能代替后代人的创造。东方人总喜欢为儿孙安排后事，我看这不见得是一种优良习惯。它容易窒息人的开创精神，培养民族的因袭性、依赖性和生活惰性。我们面临着改革开放，真正为儿孙计，就是让他们得到创业的本领……”
金河的分析真是精辟入微，入木三分。经他这一分析，我头脑里本来还是混混沌沌的东西也变得清晰明澈起来。我在写这篇小说之初，的确是想借小说来讽刺那些也就是金河在评论里说的富家子弟，但我却没有金河在评论里站得那么高，想得那么多，那么远。写这篇小说我的初衷是想通过小说说明小丑之所以落得最后的悲惨下场，是它所处的环境让它丧失处世的经验和警惕性，丧失对世间善恶的辨别和抵御能力，它所看到的都是善良、和气和温柔，不知道世间还有凶残、奸诈和虚伪。
而金河却能把它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也许就是主题大于思想吧。
以上为小狗引起一些多余的话，下边还言归正传。
我在大队干的是最得罪人的计划生育，计划外怀孕要动员去流产，计划外超生要罚款，其他的也是该上环的上环，该绝育的绝育，这些工作任哪一种都带有强迫性，尤其是超生罚款和两胎绝育的，没有哪个妇女愿意心甘情愿地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