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我爹是十五没的,临死前,叫了你好多遍。这是老人家的心意。后天就出丧了,你来家里见老人一面吧。”方茗梅站在陈家宽阔的新宅里,静静地说。他一身白衣,头上还缠着孝布,看上去越发单薄。陈运德一边扣着扣子,一边面无表情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到方茗梅面前的时候,他将手在他肩上按了一按,还没出声,人已经跪了下去。
“陈大哥,话我捎到了,明天,回去送送我爹吧。”方茗梅说着,颤抖双手,将丧帖往陈家天井里一丢,转身就走。
身后,陈家新宅里,陈运德孤孤单单地跪在那儿。
当溪在流。船上,方茗梅静静站着,看夕阳下远处隐约的群山。
事到如今,他反而替陈运德难过起来!
二十多年了,方茗梅从来没有像今天离陈运德这么近。二十多年来,他日夜想象着自己再见到陈运德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情形。现在,当父亲这个二十多年的敌人,当自己这个二十多年的偶像终于哭倒在他的面前时,他心里竟然一片空白!你看他哭得多么伤心啊,那是丧了亲人之后才有的真正的痛苦,是发自内心的一个生命对另外一个生命的哀怜。然而,谁能说陈运德不是在为自己哭泣呢?从今天起,他的生命里还会遇到方者仙这样尽心的师傅、这样专制的父辈、这样强劲的对手吗?如果没有了方者仙,他陈运德的生命该多么空虚、多么无趣啊!
“陈运德,我爹死了,咱俩的事还没完!”方茗梅说着,将船头的黑布解下,轻轻地扔到水里。
第二天,方家的亲朋好友都赶来给老爷子送行,花圈挽联摆了满满一院子。方茗梅在堂前接待亲朋,不时焦急地朝人群里看。陈运德一直迟迟不曾到来,方茗梅放心不下,只好将厅堂里的事交给管家,一个人跑到前厅的阁楼上,注视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转眼午时已到,院子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方茗梅刚要下楼,就见打街角处走来一队人马,都白衣打扮,前面几个扛着个硕大的花圈,后面有吹鼓手不停地奏乐示哀,引得路人纷纷观看。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陈运德!
陈运德出现在方家,引起方家上下一片哗然。先是老夫人要赶他出去,接着是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当着他的面数落起他的不是来。方茗梅喝退众人,道:“陈大哥是我请来的,谁也不许胡来。”说着,拉起陈运德的手,便朝方者仙的灵前一跪。陈运德也不理会,一脸任人讨伐的无赖之相,三拜九叩,一丝不苟,一样不落地全都应付下来。整整一天,他该跪的时候下跪,该磕头的时候磕头,弄得满身污秽,满面尘土,直到掌灯时节,该做的似乎都已经做了,这才站在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方家大院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方茗梅站在灯影里,对他柔声喊道大哥,你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陈运德走了过去,依稀记得那是老爷子住的厢房。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里和老爷子一起商量过很多事儿。如今,那宅子看上去有些破败,门楣和窗棂都有些歪歪斜斜。
“大哥,不瞒您说,丧事办得潦草,因为家里没多少闲钱了。想我爹英武一辈子,临了却这么走了,唉,你说,人这一辈子图的啥?”方茗梅一边说,一边顺手打开一个檀木的盒子。
陈运德背着手,正在看方者仙挂在墙上的一副对联:“叶绿花红婉转春光无限好,世易时移妩媚青山不常在。”看着看着,泪眼模糊,似乎看见方者仙的脸,正在墙上看自己。他抹了抹眼泪,转过身,冷不防叫方茗梅手里的东西唬住了眼。
“这是什么?”陈运德走过去。
“八十四了,他老人家也算高寿了。”方茗梅说,“他是看着这些东西走了,也算在生前有了眼福。现在,老人家走了,这东西我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怜啊,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老爷子也没把它给卖了。”
虽然灯火昏黄,陈运德还是被那鹧鸪盏惊得睁大了眼睛。不错,那是正宗的建窑鹧鸪盏,几万件黑瓷里才有一个,经过几百年的漫漫光阴,依然完好!
“这个……哪里来的?”
“老爷子生前无意间得的。大哥要是喜欢,就拿去吧。”方茗梅说着,将鹧鸪盏连同一些字画一起推到陈运德面前。
陈运德狐疑地看了看方茗梅,他看见那个二十年前常被他耻笑为花朵的孩子,现在正躲在灯影里看着他。他忽然间感到有些惶恐,这个人,有着和方者仙一样的五官,可那神情,却是那么让人难以琢磨!
“哦,我对这些个东西,没那么讲究。再说,你爹留下的东西,我怎好拿呢?”其实,在崇安城,茶行里的人都知道,陈运德对茶皿一向出奇地讲究,但凡搜罗到景德镇的元代青花瓷盏,无论多高的价钱他都要买回来。为此,人家还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陈青瓷”。而宋代的建窑离武夷山虽然很近,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建窑黑瓷在武夷山本地几乎绝迹,更别说像这样精致的鹧鸪盏了。陈运德说自己不想要,那是连小孩子都不相信的鬼话。
方茗梅也不言语,只细细地擦着那盏,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陈运德。他看到陈运德眼睛里亮亮的,黑瓷几百年前生成的光辉似乎渐渐注人他的瞳孔,他几乎已经被点燃了。
“来,我看看一”陈运德示意方茗梅把茶盏给他。
方茗梅用黄绸将茶盏一裹,说:“算了,大哥,您既然不感兴趣,那就算了吧。”说着,他把鹤鸪盏连同那些字画一起装进紫檀的箱子里,当着陈运德的面,郑重地落了锁。
“茗梅,我虽对这些东西不甚讲究,但见得多了,也懂得一些。这样吧,你拿出来,我帮你看看真假。”
“好,大哥既然这样说了,我就给你看看吧。”陈运德说着,手脚麻利地打开锁,很随意地将那盏从匣子里取出来递给陈运德。
陈运德拿着鹧鸪盏端详了良久,又用手指对着碗口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对方茗梅道:“不错,这东西,是真的。茗梅,这东西现在坊间极为少见啊。记得前些天,来了个东瀛客到武夷山买茶,说在他们日本国,一只这样的宝贝可以换一座城呢。那人管这东西叫‘天目’。你看,这碗底,可不就像一只眼睛么?”
方茗梅趁热打铁:“呵呵,是的,我知道您是一心想找到件这样的东西,今天终于如愿了。这东西,我想了好久,还是留在您哪儿比较好。不瞒您说,方家现在正等着钱用呢。爹生前之所以没卖了它,一是实在喜欢,二是因为,在整个崇安城,除了大哥你之外谁还能买得起它?想找你,爹又不好意思。我这个做小辈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哥要是真喜欢,那就给个价吧。”
“哈哈,你说吧,多少钱?”
方茗梅微笑着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两?”陈运德满不在乎地说。
“不’五万两。”
“算了吧,茗梅,这东西值不了这个价。”
“大哥,您刚才不还说在日本它可以换一座城吗?您在这行也不是一年半年了,这东西值不值这个价,您自己心里有数啊。”
“好,就这么定了,五万两银子,我明天叫人给你拿过来!”陈运德话一出口,连方茗梅都吓了一跳,没想到,陈运德一向节俭,这一次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茗梅,你要是不放心,就写个字据,我画个押。”陈运德说着,将手指在自己嘴边咬破,霎时间,一股鲜血流了出来。
康熙皇帝手书的匾额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武夷山下的五夫镇迎来了久违的荣耀。据当时目睹了整个事件的人说,朝廷竟然派了一个巡抚、两个翰林,外加一个百人的护卫队千里迢迢从分水关跋山涉水而来。到崇安城之后,他们将一个重达三十斤的大匾交给了崇安县令。当崇安县令战战兢兢揭开匾额上覆盖的黄色绸缎的时候,里面立刻跳出了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学达性天。”朝廷来的人向跪在地上,被匾额上金色的光芒晃得睁不开眼的小县令传达了康熙爷的旨意:“这块匾额是皇上亲笔写的,一定要挂在五夫镇兴贤书院的门楣上。”
皇上的旨意将小县令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五夫的兴贤书院已经快塌掉了。刚当上县令那一年,他曾经瞒着属下,以游山的名义悄悄到五夫看过那座书院,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回来后,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在破旧的书院里读书的孩子的身影。因为书院即将坍塌,书院的先生也无心教书,只将几个流着鼻涕的学生应付了事。虽然这书院曾经是五夫的先人大名鼎鼎的朱熹所建,也挡不住它颓败的命运。江山更迭啊,人们性命不保,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崇安县令也曾经在心里盘算过重修一下书院,可是这朱老夫子乃中原大儒,从关外来的皇上会买他的账吗?给朱老夫子修书院,万一触动了康熙爷的某根神经,那自己估计连这小小的七品官都别想要了。想到这些,县令虽然在心里痛心儒家颜面扫地,可还是将修书院的事情放在了一边。这一放就是几年光景,不管什么时候,读书出身的他只要一想起五夫镇的书院,就像吃了一杯冷茶似的,凉到了心里。
现在,皇上派人给自己送来了大匾,小县令知道重修书院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对巡抚和翰林大人说:“五夫镇山高路远,且风景比起武夷山中来说,不可同日而语。大人们且在山中稍住几日,这挂匾的事么,下官亲自去就是了。”
巡抚大人和翰林大人商量了一下,说:“好,你且去吧。听说武夷山有一条九曲溪,两岸有山林村庄,我们就畅游九曲,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当巡抚和翰林带着一干人等畅游九曲的时候,崇安县令则马不停蹄,派人将五夫的书院和当年朱熹读书的紫阳楼翻新了一遍,这才郑重地将康熙爷写的匾额挂了上去。
这一年是五夫镇命运翻天覆地的一年,对于朱熹地下的亡灵来说,则是一种扭曲的纪念,和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追捧。
中秋头一天夜里,陈家小姐盈天做了一夜的梦。她梦见自己钻进村口的红梅林里,怎么也走不出来。红梅花铺天盖地,一直开到天的尽头,而地上也到处是红色的花瓣,让她根本站不住。后来,她勉强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可是又跌进了一个盛开着红梅花的山谷里。她一边飞一般地朝下坠落,一边看着漫天红色的花瓣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地飞舞和翻卷。
天刚蒙蒙亮,盈天就起床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取了书去看,而是悄悄地走进母亲的房间里。
“娘一”盈天说着,将一条雪白的帕子塞到娘的手里。
江夫人抖开帕子,只见正中有一摊鲜红的血迹,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耀眼。
“哪里来的?”江夫人问道。
“这个……”盈天红了脸,将嘴凑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哦,盈天是大姑娘了。”江夫人咯咯笑着,将盈天拉到身边。
盈天是大姑娘了。
这天早晨,盈天恹恹的。吃罢早饭,她取了本书,倚在绣楼的栏杆上随便翻着。秋风不时从四野吹来阵阵桂花香,盈天便将书本合上,闭了眼,细听那风的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叫声,盈天睁眼看,见几只灵巧的燕子正落在离她不远的栏杆上。其中几只燕子羽毛新鲜,一看就是今年刚刚出生的新燕。它们跟在母亲身边,不时地东张西望,蠢蠢欲动。
过了一会儿,栏杆上又落了几只燕子。等盈天抬头看时,成群的燕子从远方灰蓝色的天空上飞了过来,它们在村子上空盘旋着,飞舞着,送来阵阵呼呼啦啦挥动翅膀的声音。这么多燕子,莫不是要在这里开会?盈天想。正寻思着,身边的栏杆上已经落满了燕子,它们小心翼翼地站在栏杆上,既不鸣叫,也不起飞,只那么呆呆地站着,像是许多小墨点儿。原来,这燕子开会是武夷山的一大奇观,每年到了春分前后,会有许多燕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聚拢到武夷山中,在这里筑巢繁衍;而到了每年秋分前后,这些燕子又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然后,随着秋风渐渐逼近,再一起飞离这里的山川田野。
盈天看得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她长叹一声,想,这样小小的生灵,在四季时序的安排下,不得不每年做着这样辛苦的迁徙,是何苦来?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吗?那么我盈天会是什么样的命?我的命,可以由我自己说了算吗?
这些天,她时常想起自己的命。五岁的时候,娘要给她裹脚,她哭着喊着,不叫裹。可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娘还是把脚给她裹上了。“裹脚是你的命。”娘狠狠地撇下一句话,走了。
她坐在床上,捂着脚哭。娘摸黑走进来,把她抱在怀里。
“命是什么,娘?”
“命就是受苦娘说。
“比喝茶还苦吗?”
“跟喝茶一样苦。”
“那,那也不算什么。”盈天想。
正想着,盈天看见丫鬟紫秀走了过来。
“小姐,今儿是十五,咱到陈妃娘娘庙里还愿吧。”
“初一那天你忙着做米塔,错过了,今儿是十五,正好去。”盈天点头应允。
紫秀笑了,用刚洗了菜的湿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
“咦,你什么时候扎了耳朵眼儿?”盈天朝紫秀跟前凑了凑,用手摸了摸紫秀有些红肿的耳朵说。那耳朵眼儿上没有耳环,只用两柄茶梗塞了,黑黑的两个小点,看上去十分灵巧。
“刚扎的。”
武夷山的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都要扎耳朵眼儿,因为暂时买不起耳环,先用茶梗塞了,等到定亲之后由婆家买了金银首饰再戴上。可以说,女孩子将来能有一副什么样的耳环,全得看她将来能嫁什么人家。
我才不扎呢。盈天想。要戴耳环我自己买。
这一天正是墟日。因为是中秋,下梅的墟场比平日更热闹了许多。秋季枯水,当溪在阳光下缓缓地流着,照得四下里晃动的人群格外分明。盈天袅袅娜娜地走上一座石桥,抬眼望去,当溪两侧全是人,卖猪卖羊的,卖菜卖粮的,卖衣卖鞋的,好不热人群中一个少年分外惹人注目。他穿着乌黑的短褂和及膝短裤,虽已是中秋天气,还赤着双脚,脚上沾满泥土,似是走了很远的路。再看他的脸上,黑得像庙里的包公似的。盈天看了,心里难受,扭过脸不去看他。可少年的叫卖声却越发响亮起来。
“卖炭了,卖炭了。”少年蹲在地上,旁若无人。
“这炭多少钱一担?”仿佛为了止住那叫声似的,盈天走了过去。
“六文。”茂瑾正低头系担子上的一根麻绳,头也不抬。面前的石板上,出现了一双玲珑翠绿的绣花小鞋。他怔住,停下手,抬头看了看。也许是他刚才弯腰太用力了,等看到盈天的时候,脸巳经憋成了酱紫色。
“紫秀,柴房可还有炭?”盈天拉了拉身边的紫秀,问。
“有的。”
“秋天了,天凉了,也该叫我爹多预备点。你回去跟张三爷说,就说是我说的,以后每天都叫这个人送几担炭来。”盈天说着,扭身上了石桥。赶墟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的工夫,盈天就如一片白色的羽毛,飘飘摇摇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茂瑾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几只燕子从不远处的天空飞来,落在石桥的栏杆上。他想,为什么今日见到这么多燕子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样想着,茂瑾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那些燕子掷去。石子敲在了栏杆上,啪的一声,群燕唧唧叫着,飞上天去。
茂瑾被燕子的叫声惊醒,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怎样,庞家这个冬天的生计有了着落。要不是全墟的人都看着他,他差点将手上的担子耍将起来。
茂瑾满心欢喜地沿着村后的土路走回家去。水田里还生长着秋稻,一片黄绿的颜色,在太阳下铺展开来,耀得茂瑾睁不开眼。一处溪流边开着一片火红火红的花朵,等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是石蒜丛。茂瑾知道石蒜虽然美丽,却是有毒的,从前在分水关时,母亲尽管爱花如命,却从不去招惹这火红的石蒜。
“这么美丽的花,怎么会有毒呢?”茂瑾蹲下身来,仔细端详那伞一样盛开的花朵和那龙爪一样伸展的花瓣,心里生满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