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和赵修商量,本来打算将陈家的茶山全都包给武夷山当地的包头们来做,赵家以后就从这些包头手中收取毛茶,再运到广州,精制成茶,转卖给洋人。赵家这样做的目的是稳稳控制住武夷山原产地的货源,让赵家在广州有低价优质的岩茶可以销售。然而,如果这样做的话,赵家必须有合适的人留在武夷山监督,才能保证赵家收到的茶叶的质量。可赵家人手有限,这样一来,就没更多的精力在广州那边做生意了。想来想去,赵修觉得做生意还是捡自己最拿手的做,自己力不从心的钱不挣也罢。于是,他决定把陈家所有的茶山都卖包出去,而赵家每年只要有优质稳定的茶叶供应就可以了。
问题是,武夷山哪儿找这样可靠的包山包头呢?
盈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茂瑾。可是茂瑾却避而不见。
这天晚上,散了戏,庞家三兄弟在堂前闲扯。
英瑾问茂瑾:“哥,盈天姐姐说的那事情你看怎么办?”
茂瑾喝了口案,道:“这个,我不能答应。”
“这是为什么?”
“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大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是怕银子不够,租不起吗?”
“是啊,就怕这个。就是把咱的宅子都卖了也租不起。”
“哥,咱家账上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去年光广东十三行就买了咱五千担茶,是我送过去的,咱没钱那谁有钱?”
“那些钱我留着有用!”茂瑾吸了口烟。
“你留着做什么?一不盖房,二不修路,还不够你买地的?”
“村里的文昌阁眼看要倒了,你说房要不要盖?从村口出山的路被山石给埋了,路要不要修?”
“那也用不了几个钱啊。二哥,你说是不是?”英瑾看了看舜瑾。
舜瑾远远地坐在廊下喝茶,听见英瑾叫自己,却没有吱声。陈盈天的回来让他心烦意乱。银河在上,舜瑾觉得自己又飘了起来,飘到十几年前的少年时代,飘到陈腐巍峨的陈家老宅里。
“你二哥到现在都不成家,你说,我是不是也要操心?”茂瑾扭过头看了看舜瑾。舜瑾仍是坐着,默默无语。
“唉,哥,我二哥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且问你,茶山你租还是不租?”
“不租!跟你说了,我是不想乘人之危。陈家现在有难处,才将祖上的基业拿出来交给别人的,咱要是接了,就是不仁不义!”
“可是,大哥,咱要是不接手这一千多亩茶园的话,这一千亩茶园就得荒着空着。你不是乘人之危,而是雪中送炭啊。”
“怎么可能空着荒着?陈家的人不都还在吗?”茂瑾说着,指了指陈家宅院。是的,在陈家宅院四周,散居着许多陈家的本家。
“呵呵,大哥,你再看看,陈那些本家还有几个能种得起这千亩茶山的?”
“反正我不能答应。”茂瑾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楚。英瑾有些糊涂,这么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他居然说推就推掉了。
只有茂瑾知道自己的难处。他不能平静地面对盈天,面对她就像踩在刀山上一样难过。他怕自己管不住自己。要是以后她每年都回来收茶,那他该怎么面对她呢?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他,多齐整的人物啊,豁达,精干,善良,他又怎么能从这样一个人的手里去抢盈天呢?他不配,也不应该有这个奢求。
然而,他又常常想把盈天抢过来。盈天是他的,原本就是他的。自从知道盈天回来的那一天,这个念头就时时折磨着他,让他多少次忍不住想跑到陈家的大宅前把盈天要回来。可是,二十年前他没有这样做,二十年后,他依然没有勇气。
这一晚,茂瑾彻夜难眠。梓然看着他在夜色里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的样子,不由得心中难过。前几天,她隐约听人说陈家的大小姐回来了,茂瑾也许就是为这个睡不着的吧。
早上醒来,茂瑾头晕晕的。梓然过来,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他的身边。茂瑾看了一眼,起来穿了。等梓然将洗脸水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
茂瑾走得很急。蒿草和艾条在路两边摇摆不定。等走到当溪边上的时候,茂瑾在雾色里看了一眼陈家大宅的门,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解开岸边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过了几天,赵修惊异地发现,陈家大宅外居然来了许多求租茶山的茶户。他们中有星村的陆老六、张鼎,还有赤石的郑墩儿、江采英等。这几个人也算是武夷山的大户了,每个人名下都有三五百亩茶园。论实力,他们虽比不得庞家陈家,可他们茶做得好,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赵修想,自己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因为他以为庞茂瑾那边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么现在是谁走漏了消息呢?
看着满脸惊异的赵修,陈盈天说:“我知道是谁。”
“谁?”
“庞茂瑾”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傻呗。”盈天转头对身边的丫头道:“你去庞家,务必把他们家的大爷庞茂瑾请来。”
小丫头去了,不多时,匆匆赶回来道:“庞家大爷去江西了。”
“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昨儿走的,大概要过几个月才回来呢。”
“庞茂瑾啊庞茂瑾,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个什么?”盈天委屈地想。
方梓然这些天有点难过。茂瑾去江西了,说走就走。本来江西那边的铺面已经没什么大事要做,往年这个季节他都是在下梅避暑,可是今年他却非要到江西去,也不跟她商量一声。孩子们都大了,送孩子们进完学后,整个庞家宅院里留给方梓然的就是寂寞和空旷。
和下梅的女人们一样,没事的时候,梓然也喜欢到当溪边上坐着。那时候,她手里要么拿一个鞋底,要么拿一件孩子的衣服,这样,她在那些无趣的闲聊之中才不会发慌。
“哎,听说陈盈天回来了。”几个嫂子在拣茶梗,看见梓然过来,小声嘀咕道。
“听说了,来头不小哩,搬回来十几口箱子呢。”
“别说了,别说了,茂瑾嫂子听见该不高兴了。”众人这才住了口。
梓然无声地坐下,对众人笑了笑。她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躲闪,然而,她还是笑了笑。梓然知道她们在躲闪什么。其实自从她嫁给茂瑾的第一天起就在等着这样的一天。茂瑾不是她的,她不过是占了因缘错位的便宜罢了。现在,那个女人回来了,方梓然的梦结束了。
陈家的老宅还在,现在,方梓然就坐在陈家老宅的对面,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这些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常要坐到这个地方来,现在她知道了,她就是要来,她偏要来,因为她想看看她。
陈家的大门一直开着,因为上门来租茶山的人络绎不绝。
她看见陈盈天从里面出来了,正和一个人有说有笑。“四十多的人了,保养得这么好,脸上连一点皱纹都没有。天哪,据说这个女人会读四书五经,还会说洋鬼子的话,她怎么可以做得到?”
就在前几天,陈盈天和赵修商量了很久,决定从那些求租的茶户中选出有财有信的人家,把自家茶园分做几份租出去。
处理完家事,陈盈天终于有了自己的闲暇时间。
让她高兴的是,茂瑾走了,可是舜瑾回来了。
她没想到这孩子还在武夷山。她曾经多次托人打听过他的下落,可回信总说他不知何往。现在,她又找到了他,而他仍旧像二十年前那样站在她的身边。
“姐,你看看我,这些年了,我是不是已经老了。”他站在她的身边,一边为她研磨一边说。
“你呀,墨比以前研得好了,可是这儿嘛,还和以前一样!”盈天用手指点在舜瑾的脑门上。
舜瑾笑了。盈天手指抚摩之处,如春风拂过。记忆复苏了,在那些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他可以永远站在她的身边。
几天之后,处理完陈家的琐事,赵修打算起程回广州。盈天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陪弟弟住几天。”说着,她用手拍了拍舜瑾的肩膀。
赵修有些不高兴,但是,广州的生意需要人去打理,他不能一辈子都住在武夷山里。所以,他还是一个人走了。临走的时候,赵修对盈天千叮万嘱,要她注意身体,注意防火防盗,因为他实在不放心把陈盈天留下来守着陈家那么大的老宅。
盈天笑道:“我是在武夷山长大的啊,我怕什么。”
赵修仍是不放心,塞给盈天一把法国朋友送的燧发式小手枪,说是要让这把小手枪保佑盈天的安全。盈天笑着收了起来。
送走赵修,站在当溪上,舜瑾问盈天:“你当真是为了我才留下的吗?”
盈天说:“是的。”
“你撒谎。”舜瑾将一个石子丢进水里,水面上,他的倒影支离破碎。
“我没有撒谎。”
“你撒谎了。”
盈天愣住了。她知道舜瑾说得对,那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茂瑾在江西河口已经住了一月有余了。
这一日,茂瑾正在喝茶,忽听有人来报,说是邬伯伯前天驾鹤西去,要茂瑾马上赶回去。
茂瑾得到此信,当即在纸上大书几个字:“树欲静而风不止。”写完,他将笔一扔,便和报信的人一起直奔武夷山而去。船刚刚行到梅溪和当溪交汇之处,见村中老幼百十口人齐刷刷地站在渡口,哀乐震天,茂瑾知道那是村人在为邬伯伯送行,当下流出两行热泪。
下得船来,梓然过来默不作声地将一条孝带缠在茂瑾头上。茂瑾泪眼蒙昽,梓然唯恐他失礼,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茂瑾,你莫太伤心,伯伯死的时候还在笑,他是笑着死的。”茂瑾这才好受些,忍住泪看了看四周,见大牛和小妞披麻戴孝站着,还有舜瑾、英瑾、邬家兄弟。忽然,他愣了一下,人群的后面站着陈盈天!
陈盈天凄然一笑,茂瑾在她的嘴角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他对她点了点头。然而,盈天却将脸扭了过去。方梓然在茂瑾肩头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拍,让她酸酸的。那一拍的分量很轻,但是,那一拍让她看到了茂瑾和梓然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那是曾经同甘共苦的夫妻之间才有的默契。谁说庞茂瑾的心里没有方梓然,你看现在的他多像一个孩子,一个在向母亲讨要呵护的孩子!
村人葬了邬伯伯,茂瑾买了新船,让邬伯伯的孙子邬成接替爷爷成为新的摆渡人。秋天,茶行里琐事越来越多,茂瑾不便远行,便将英瑾打发到河口,去照看那里的铺面去了。
这天,下梅的早晨和往日一样平静。秋天的雾霭在当溪和梅溪上久久不散,只有对面的山峦上,一道金光在云层中撕开一道口子,晨曦之下的元宝山露出微微的金色。当溪口上,邬成还在自己的窝棚里睡觉。窝棚外,芦苇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停在窝棚边上叫着船家。
“等一下:邬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衣服。他想,等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一定好好说他两句,这么凉快的天,也不让他好好睡一觉。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洋人的名字叫张治,他的姓氏来自于他的父亲张士朗。
当张治带着和张士朗一样的表情出现在庞茂瑾的面前时,庞茂瑾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不过,兴奋之余,茂瑾发现在他和他的新朋友之间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他们谁也无法听懂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显然,张治带着父亲的嘱托来到武夷山前学的那些简单的汉语已经不足以表达他此行复杂的目的,而茂瑾从英瑾那里学来的几句洋文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也不能再进一步地深人到张治的内心。
两个人手舞足蹈比画了一阵,茂瑾额头开始流汗。舜瑾道:“哥,我看还是让盈天姐姐来吧。”
“你说什么?”茂瑾一怔,装作不曾听清的样子,继续和张治比画。
“我说,不如让盈天姐姐来吧。她在广州住了那么多年,会说洋文。”舜瑾大声说。
“好,好,那你就去叫吧。”茂瑾一摆手。说完,他深吸一口气。
过了不久,盈天款款而来。
这一天,几个人侃侃而谈。盈天温柔如丝的声音将茂瑾和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连在一起。这一天,茂瑾十分陶醉。
送走张治,茂瑾和舜瑾一起将盈天送到门外。
“你什么时候回泉州?”茂瑾问。
“张治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
“等他走了再说吧。我要是走了,你怎么跟他说话?你不是还想知道外国人是怎么画像的吗?”盈天说着,甩了甩手上的帕子,笑。
茂瑾也笑。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释怀,原来,她和他的相见不像想象中那样沉重,也可以这样轻松。
是啊,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张治在拜访了庞茂瑾之后,也像他的父亲张士朗那样在武夷山脚下租了一幢带有栅栏的民房。随后,他又拜望了崇安县令伍近墨。因为,他从父亲在武夷山的经历里吸取了经验,那就是要想在武夷山长期待下去,就必须争取到当地官员的支持。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伍近墨对于他带来的那个精致的描有圣母玛丽亚的钟并不感兴趣,因为伍大人在大茶商庞茂瑾的家里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只是个摆设而已。唯一让伍大人感兴趣的,是张治带来的那双皮靴。据说那是一双用鹿皮做成的皮靴,柔软而坚韧。就是这双皮靴让伍大人的脚在那一年的崇安大雪中避免了被冻伤的危险。
后来,伍大人又从张治那里得到了一块金表、一枚钻石和一些银器,这些奇怪的东西曾经摆满了伍大人的书房,以至于巡抚大人来伍大人那里视察的时候,以为这里是广东十三行的一个店铺。
伍大人还曾经暗示张治,他很喜欢他鼻子戴上的那只玳瑁眼镜。但是,张治摇了摇头说,伍大人,离开这只眼睛,我就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而你伍大人要是戴上这个眼镜的话,也看不清书上的字了。作为对伍大人的补偿,张治打算将自己手里拿的那本印刷精美的《径经》送给他,可是被伍大人拒绝了。
张治总在读书,这是一个博学而勤奋的青年,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一样。
读书读累的时候,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到山上走,而且,和他的父亲相比,他走得更远。为了能走到更远的深山里去,他向伍大人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派三五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和他同行,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深山中随时出没的老虎和狼。
伍大人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不能不对他的索取有个交代。
十几天过去了,衙役们都回来了。他们向伍大人汇报说洋大人采了武夷山的很多树叶子,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走到了一个叫挂墩的地方。
“挂墩怎么了?”伍大人很疑惑。
“洋大人到挂墩之后,用他手里的枪打死了很多鸟。我们以为他喜欢吃这个东西,可是大人统统让我们帮他运了回来。现在,这些奇怪的鸟被洋大人晒干了,挂在他的屋里。那些鸟好像被什么药水浸过,所以一直不腐,这样,洋大人的家现在就像一个鸟窝,到处都是鸟。”
“有什么稀奇的?只要他喜欢就好。”伍大人轻描淡写地说。
几天之后,茂瑾和盈天一起来看望他们的西洋朋友。那一天,他们聊得依然很投机,东方和西方之间巨大的差异让茂瑾兴趣盎然。临走的时候,茂瑾忍不住拍着张治年轻的肩膀,道:“要是以后可能的话,我会把我的儿子送到你们那个国家去。”
就在那时,一只鸟的影子掠进茂瑾的眼里。茂瑾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可是鸟还在。
那只鸟站在张治廊檐下一个干枯的树枝上,似乎还在唱歌。
张治神色很慌张,他刚想上去阻拦,可是茂瑾和盈天已经走到小鸟的身边了。
张治说:“你们武夷山,那个叫挂墩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鸟的天堂。那里有很多种鸟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所以我就打下来,打算以后带回英国去。”
茂瑾笑了笑,道:“武夷山是个宝啊,山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不过,你也该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这些东西轻易动不得。”
从这天开始,茂瑾开始觉得他这个朋友怪怪的。对于武夷山这个地方,这个叫张治的年轻人似乎充满了好奇,似乎永远在探究和寻找着什么,似乎还要从这里拿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