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盈天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跟他说这样饱含感情的话,虽然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但是在赵修的心里,这三个字力敌千钧。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赵修将脸贴在盈天的脸上,问。
“不为什么。”盈天说着,抬头看他的眼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残忍,只是,当她把自己的疼痛只投注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觉察不出别人的疼痛了。现在,她在赵修绝望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针扎一般。也就在这时,她觉出了自己的残忍。
“你,你不要对我这么好。”盈天流泪了。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放在赵修眼角。在那里,一颗男人的泪滴正准备跌落下来,陈盈天用手指将它接住了。
“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赵修的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一”盈天将眼神从赵修的怀里转移而出。透过茫茫黑夜,她看到崇安城下那片芬芳的梅林。
“唉,你还是不要知道吧,我以后对你好就是了。”
他还要问。可她伸出手来,掩住了他的嘴唇。
“你是我的丈夫,我比谁都清楚。我知道该怎样做你的妻子,我会是一个好妻子的。”盈天说着,目光坚定地凝视着赵修。在她坚毅的目光背后,赵修感到一丝怜悯。然而,他还是微微笑了一下,将女人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是的,盈天注定是一个好妻子,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妻子,她就一定是一个好妻子。
白天,赵修出去应酬,她在家里,吩咐下人们清理房间,整理衣物。她和他的家一向都整洁光亮。她还别出心裁地吩咐下人们在花园中种了许多花草盆景,每一个花草盆景都有一个武夷山峰的名字。然而,在这些山峰里,唯一没有的就是云窝,因为她怕自己想起那些在云窝的书院里读书的日子就会落泪。她是刻意回避那个地方的,她不能不这样回避。晚上,她会陪着赵修一起在灯下读书。她惊喜地发现,这个看上去爱嬉笑玩乐的富家公子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纨绔,他思维敏捷,而且读过许多书,这让他们之间的交流渐渐变得有趣而热闹。
这时的赵修再也不单单沉迷于陈盈天精致的肉体了,比起盈天的身体来,她的言语更让他沉醉。这是一个多么伶俐的女人啊,她读过那么多的书,而且,她还能从书里书外,找到许多自己的见解。
她说,《沈记》比《汉书》好。赵修问:为什么?
因为司马迁写的时候不给任何人看,他写给自己。而班固写《汉书》是在完成皇上的任务,是想当好皇上的那个官。书这样的东西,一给别人看就假了,写给自己的才是最真实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是最真实的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感觉到你最真实的欢乐呢?赵修盯着她的眼睛。
盈天躲开了。她不生赵修的气,只生自己的气。
陈盈天啊陈盈天,你有几天没有想起茂瑾了?为什么你看这个人的眼神时,还会有喜悦和快乐?
盈天为自己对茂瑾的遗忘感到羞愧。然而,她没有想到,更大的遗忘还在后面。就在她嫁到泉州的第三年春天,她惊奇地发现她怀孕了。在为小生命的诞生而望眼欲穿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再想起那个叫庞茂瑾的人了。
几个月以后,盈天顺利做了母亲。生下儿子的那个晚上,她看见一个男子穿过赵家拥挤的人群和宽阔的宅院径直走到她的身边。男子没有看她,只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忽然,他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全然不顾身后盈天声嘶力竭的哭喊。
盈天醒了,毋庸置疑,那可怕的一幕不过是盈天的一个梦罢了。然而,让她久久不能平静的是,梦中的那个男子竟然就是庞茂瑾。
盈天终于在儿子的身上看到了茂瑾的影子。虽然她知道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是茂瑾的,但她还是在孩子身上看到无处不在的庞茂瑾。后来,她想明白了,这奇异的现象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其实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茂瑾,以至于她的儿子竟然长成了茂瑾的模样。
是的,在赵家的生活是欢娱的、明媚的,但是,那段发生在武夷山中的婉转沉郁的爱情,却始终藏在她心底的记忆之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如果不是母亲江夫人下世,陈盈天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回武夷山来。但是现在,强横了半世的母亲走了,陈盈天作为陈家唯一的血脉,只得回家来继承和打理那份家业。二十年来,第一次还乡的她终于听到了那个自己想听而不敢听的名字。幸好是夜里,武夷山下浓重的夜色掩埋了陈盈天的思念。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平静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赵修夫妇下得山来,回了下梅。盈天推脱自己不舒服,直接回陈府歇息,赵修只好只身前往庞宅。
茂瑾见到赵修,知道他是广州来的茶商,相谈甚欢。然而,赵修没想到,当他报出下梅陈家的名号时,茂瑾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了。
“这么说,赵兄是我们武夷山的女婿了。”茂瑾尴尬一笑。
“正是,能跟武夷山结缘,赵某我三生有幸。”
茂瑾带着无名的醋意看着赵修,一时间百感交集。有一会儿,他甚至什么都忘了说,只茫然地笑着,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盈天的影子不时在他眼前晃着,让他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音。二十年了,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他以为盈天在他的记忆里已经一点一点死了,然而,他没想到,只要有一点阳光,盈天就会立刻在他的脑海里复活,一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赵修说:“庞兄,你这节节清一年可产多少?”
茂瑾道:“现在还不多,要是,要是……”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顿了半晌,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再等些年,我……我后山上的节节清,一年就能有三十担。这是一个新种,比起别的茶长得慢。”
“那庞兄给此茶定价是多少?”
“哦……”茂瑾心里发紧,眼神疲惫地看着赵修,“赵兄是行家,你看这茶该多少钱一担?”
“我想,少说也得三十两银子一担吧。此等绝品,值这个价钱。”
“那,那就这么定了。”茂瑾说着,站了起来。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喝了口茶,可是刚拿到茶杯手就抖了起来。
赵修觉得庞茂瑾似乎不像传说中那般干练。所以,回到陈宅之后,他居然以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我看,你们武夷山的茶王也不过如此。”
盈天正在整理母亲留下的东西,听赵修这样说,道:“你是小瞧了他的厉害。”“我怎么小瞧了他,他分明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那是他让着你。要是说起诗书来,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这么说,你认识他了?”
赵修好奇地看着盈天。盈天红了脸道:“略略有些知道罢了。别忘了我也是下梅人。”说着,拿起一只先前摆在父亲屋里的佛像走了。
陈盈天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回乡之后的头几天。这些日子里,她几乎不怎么出门,而是在家整理父母留下的遗物。陈家老宅已经破败不堪,慢条斯理地散发着乡下特有的陈腐之气。许多记忆在老宅里复苏,对于陈盈天来讲,那些凭窗而望思念茂瑾的曰子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绣楼还是以前的绣楼。在这座宅院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里,陈小姐的绣楼还在尘埃中等待着以前的主人。盈天踩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在提示着很多年前那些默默无语的夜晚。
上得楼来,方砖的地板已经凹凸不平。盈天蹲下来,用手抚摩着那些痕迹,想起二十年前的徘徊和无奈,似乎那些留在方砖上的脚步声还藏在这间小屋的某块砖下。于是,她不禁匍匐在地,去倾听和寻找那些早已经回归到尘埃中的声音。
去的去了,而来的,又是什么?
暮色里,盈天悄悄打开陈家的大门。眼前就是当溪了,而这条当溪也不是以前的当溪。河道巳经拓宽,几十只船舶在码头之上,不远处仍有船不断地朝这里的码头归拢。碧绿的河水上泛着油亮的光,映着远处的客栈酒肆和店铺。有许多船工正在上岸,说说笑笑的声音洒满了河道两岸。盈天在临河的美人靠上坐着,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安静的村庄吗?
一只船从村口驶了过来。盈天看不清楚那船的样子,模糊中,只觉得船很高、很大。到了村中桥下时,只听岸上有人喊:“东家回来了。”接着,就从一家店铺里涌出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下到码头,将船绳拉住,拴在岸边的舶石之上。有一个人从船上跳下,大踏步地在岸边的青石板上走着。盈天隐约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但她又不敢确定。于是,她屏住呼吸,盯着那人一点一点朝这边走来。
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了。就在一刹那间,盈天认出这个人就是茂瑾。虽然他现在比以前魁梧多了,但是,盈天依旧从他走路的姿态和模糊的脸庞上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茂瑾。
她想站起来,然而,她迈不动自己的脚。她想用手理一理额前的头发,但是,她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终于,她用右手抓住左手,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因为颤抖而引起从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人的注意。
廊棚下,茂瑾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美人靠上坐着的那个女人。暮色来临,他要急急地赶回茶庄里去。今天从山西来了一个驮队,他要招呼好驮队的吃和住,所以,必须要赶回去才行。
茂瑾走到盈天身边的时候,陈盈天本能地清了一下嗓子。茂瑾听到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一只猫从房梁上轻轻跳了下来,朝盈天望了一望。然后,它像一个黑色的影子一样,噌的一声,不见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太阳还未落山,孩子们吃了梓然做的饴子,由茂瑾和叔叔们带着在当溪边上给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烧了纸。茂瑾看见舜瑾双眼微红,知道他是伤心所致,赶紧打发他回去歇息了。
茶园里最近无事,茂瑾乐得清闲。茶叶公会在当溪边的祖师桥上请了一出大戏,他早早地便和孩子们一起来到当溪边上。这时,陆续有人点了河灯放在水里,天色犹明,远处的山色和夕阳映在河水之中,看上去满河金光,十分灿烂。孩子们不知道何时已经玩耍去了,茂瑾在河边站立良久,不知身在何处。这些天来,茂瑾觉得自己有些累。快五十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他有时甚至想,自己做的这些到底都是为什么呢?房子大了,宅院高了,可是,又能怎样?以前觉得十分有趣的事情,现在他怎么都觉得如此无聊了呢?
天色暗了下来,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游走,茂瑾忽然觉得这每一盏河灯都是一个在阴间摇曳的亡灵。想到这里,茂瑾嘿嘿笑了一下。
天色越发地黑了。对面的青山在星空下安详睡去,而当溪边的大戏才刚刚开始。戏班子是从永嘉来的,唱的是南词《长生殿》。茂瑾不晓得是谁点了这出大悲之戏,随着锣鼓开场,心里也有了几分悲伤之意。这时,英瑾和几个青年说笑着从茂瑾身边走过,茂瑾背着手“嗯”了一声。英瑾见是哥哥,忙笑着走回来道:“哥,人家在前面给你排了个座儿,你还不快去?”
茂瑾道:“不去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挤个什么劲!”
英瑾道:“这可是茶叶公会给你安排的,请戏班子的钱是公会出的,你若是不去,岂不驳了众绅的面子?”
茂瑾道:“若是这样,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等茂瑾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来到台前的时候,看见十几个方桌摆在当溪两侧的美人靠前,桌上摆着酒菜并小吃点心。茶叶公会的几个茶商已经在那里落座了,张石堂和小驴儿也在其中。众人酒已半酣,见是茂瑾,皆点头欢迎。茂瑾示意他们不要起来,只在暗影里悄然落座,细听曲声。
才坐下,就听戏子唱道:“稳踏着白云轻,巧趁取罡风便,把碗大沧溟跨展。回望齐州何处显,淡蒙蒙九点飞烟。说话之间,早来到海东边,万仞峰巅。这的是三岛十洲别洞天,俺只索绕清虚阆苑,到玲珑宫殿。是必破工夫找着那玉天仙。”
茂瑾心动神摇,抬眼朝天空望去,只见一轮皓月顶在当空,空落落如玉盘一样。等他低头的时候,余光中瞥见对岸陈家黑漆漆的大宅,不由得心中一酸。
“唱得好!”茂瑾心里难受,嘴上却喝道。
“好,好啊!”随着茂瑾一声高叫,台下人声沸腾。茂瑾忽然来了兴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道:“石堂兄弟,喝!”
张石堂见茂瑾难得这样高兴,于是举杯碰了过去,道:“喝,大哥今天心里高兴,我们一起干了吧。”
杯盏之声四起,酒气上来,茂瑾在心里轻呼一声:“不好,不能这样喝了!”可是,酒就摆在面前,他哪里忍得住,不多时,又喝了几杯下去。
山也不是那些山,树也不是那些树,可是,天还是那道天!
醉眼蒙昽之中,只听一人道:“石堂兄,你现在也是有几处宅院的人了,要不要置办几房姨太太去?也像那戏里的一样,多好!”
张石堂道:“我倒是想啊。可我又想,要是有了几房姨太太,我到底住哪个院子里去?要总像戏里那样被女人围着,烦也烦死了。我看,还是茂瑾大哥这样最好,只要有了嫂子,就六宫粉黛……怎么怎么了。大哥你肚里词多,快跟我说说是怎么了?”“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茂瑾窃笑,将杯一举,和张石堂的碰到一起。
小驴儿不知何时贴近茂瑾,悄悄道:“茂瑾大哥,我前几日听人讲那陈家大小姐回来了,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茂瑾一怔,摇头一笑道:“她,她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回来收租子的。”说着,用袖子掩面,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陈家是来收租的?”小驴儿好奇地看着茂瑾。
“哈哈,不告诉你。”茂瑾话到嘴边,忽然打住。
“茂瑾大哥,你怎么这么说呢?其实,江夫人驾鹤西行之后,有不少人惦记着陈家那一千多亩茶山呢。那一千亩茶山简直顶得上一万两金子!现在茶这么好卖,谁有山谁就能赚大钱!我想,陈家大小姐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吧。你说她回来要把地租出去,我怎么都不相信。”小驴儿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江家的地就要包出去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英瑾。
英瑾道:“哥,刚才我在对面看见盈天姐姐了,她让我招呼你过去,说有事情要跟你说。”
“哦,盈天叫我,我……我要去。”茂瑾说着,欲起身。可是刚站了一半,他又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坐下去了。
“你……你去跟她说,我……我今天有事,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跟你说吧。”
茂瑾道。
英瑾不解地看着茂瑾道:“哥哥,这是为何?人家请的可是你。”
茂瑾道:“我……我这个样子,路都走不稳,怎么见人?那陈家八成是想卖地给咱家,你先去跟他们谈,不管说什么,都说要回来跟我商量。”
英瑾更加疑惑,刚要再问,茂瑾已经扭头看戏去了。英瑾似懂非懂地说了一声:“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戏台上的戏已唱到结尾,英瑾回来了。
茂瑾在黑暗里冲英瑾眨了眨眼。
英瑾一竖大拇指,道:“哥哥果然料事如神!”
正如茂瑾料想的那样,处理完江夫人的后事之后,陈盈天迟迟没有上路。因为,母亲的后事虽然已经料理完毕,可陈家那一千多亩茶山还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