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注定成为这个小城的过客,任何人的离去,都不影响它的脾性。
乌石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一次新鲜的血液。韩奕走在大街上,发现满眼尽是新鲜的面孔。那些比他小了好几岁的男孩女孩都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带着稚嫩的笑容,对这个小城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大宗和他带领的“苏生石”派的辉煌似乎在一夜之间被风吹散了,再不被人提及。韩奕突然发现,他已经算是混迹于乌石的大龄青年了。他再一次把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之中。
小指永远都是一个人出出进进,偶尔也会请韩奕吃饭,他们就在一起喝酒抽烟。小指已经能够以少年老成的架势在韩奕面前批评大宗,苏武或者小九了。说大宗胆子太大。胆子太大的人就容易犯别人不敢犯的错误。苏武太狡猾。狡猾的人才能全身而退。骂小九坏了肠子,自甘堕落。而每次提及小然的时候,他总是摇着头,不停地说:“不值得。”
小指一直用他渐现刚毅的眼神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也默默地运用着他的处世哲学,他轻易不和别人一争高低,甚至会在别人气势汹汹的时候,突然对他露出笑脸来,直至笑弯了自己的腰。
他说他要笑着看敌人慢慢退去,他越来越懂得收敛自己,从不轻易暴露锋芒,他说他要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他是个善良的人,甚至是个懦弱的人,但他也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是好惹的。
小指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在这个什么都有的地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愤慨。韩奕不知道小指为何会有这样的论断,但他相信他所言非虚。因为谁都知道只有奋斗和拼搏才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能站住脚跟的唯一途径。
韩奕头一次对寻找小然产生了怀疑。
三十六度歌厅在封闭了十八天之后,再次开张。老板是河南人。河南人最终在这次争斗中占了上风。他们究竟属于什么派别,领头的人是否也能像大宗一样在乌石能遮住一片天,韩奕没有兴趣。
他只知道,三十六度改换了招牌。那天晚上,他经过的时候,就看见了“月梦天堂”四个大大的白底黑字。韩奕没有贸然闯入。他突然觉得三十六度不存在了,他该到哪里去寻找小然?想到这一点,他沮丧极了。
毋庸置疑,小然再一次跳出了韩奕的掌控,这就表明,他的寻找遥遥无期。也许,小然还会来月梦天堂,但韩奕却自以为是地否定了这个不切现实的想法。他无由地坚信,小然定然不会来到这个混乱的场所。
那一夜,韩奕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无数条蛇从房间的四周钻出,一齐向他涌来,吐着信子,可又无法靠近,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把众多的蛇聚拢在她的周围,然后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女人的脸由模糊渐渐清晰,先是陈子妮,又是马芸芸,后来又是小九,许多张脸一次一次地像电影一样闪过,直至停下来,才看清是小然。半夜醒来,韩奕发现他浑身冷汗,小然的相片盖在他的脸上。
胡小亮的左手搭在他的胸口,睡得很香。之后,严重的神经衰弱使韩奕备受煎熬,他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头疼欲裂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韩奕不得不坐起,开了灯,决定再次静下来思考一回他和小然的关系。他特意净了一次手,决定用一场赌博来作决定。
他认为小然既然不肯自己出现,而他独自寻找又杳无音讯,现在又是无计可施,所以他对接下来的寻找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以为只能用一枚硬币来决定是否将寻找进行到底。他头一回迷信上苍。
韩奕闭上眼,嘴角叼着烟,他以为烟雾熏迷他的眼睛之后才能让事实更为客观一些。
硬币在他手中不断地跳动,韩奕猛吸一口气将它扔在地板上,硬币在地板上打了半天圈停下来,结果出现了正面。韩奕对正面特有好感,他无由地高兴起来,但一瞬间,他又有些丧气,因为他忘了决定游戏规则。
于是,韩奕在心里随机抽取了正面作为继续寻找的依据。其实,韩奕已经在主观上确立了正面要继续寻找,只是为了让内心平衡而假演了一回而已,通过刚才的演习,他觉得继续寻找,直至小然出现是有可能的事。
最后韩奕找来纸和笔,记录了一下:正面,寻找,反面,停止。他怕自己会在游戏结束时篡改规则。
接下来,韩奕按照上次的做法抛掷了两回硬币,但结果却令他非常沮丧,每次都毫不含糊地显示出反面来,他心里不服气,又做了第三次,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抛掷,不料,硬币却在先打圈后,再滚动,最后滚入床下,没了踪迹,连个响都没有听到。
这一切深具讽刺性,韩奕大为恼火,他为自己模仿了一回电视剧情节的失败而恼火,他想不明白,怎么连结局也和电视剧一模一样。
其实,对于硬币的失踪,韩奕本身是带有一定责任的,因为他在硬币打圈的时候憋足了劲吹了一口气,这多少都带有哀怨或是无奈的成分,只是韩奕并不把问题归咎于此。而事实上,韩奕非常清楚,小然已经不可能出现了,他也没有能把她从某个角落里揪出来的任何手段。
既然寻找不会有结果,那就让****的硬币见鬼去吧,韩奕骂着,重新点了一颗烟,他关了灯,在漆黑的房间里,感到迷茫而疲惫。
韩奕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在五月开始的某一天踏进了月梦天堂。这个夜晚下着小雨,月梦天堂的客人不太多,一切都和三十六度歌厅一样照旧如初。韩奕径直去了他之前坐过的局域,他以为在那个角落里可以总揽全局,这对他的观察十分有帮助——虽然他已经对寻找小然不抱任何希望,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地方摆出寻找的姿势。韩奕发现,这和三十六度的感觉竟然一模一样。
不得不承认,在三十六度关门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心里是慌乱的,有一种戒烟时产生的焦躁感。现在想来,不管是月梦天堂还是三十六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通宵经营的酒吧,让他找到了一处释放心情的好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也许,这样想有失他的初衷,但事实就是如此。
韩奕按照自己的预想,要了一杯茶,然后闭上眼睛享受着萨克斯带给他的惬意。等着睡意慢慢降临。以寻找小然的理由呆在这里。挺好。
大约十一点半,韩奕猛然惊醒。他回头四下张望,惊叫出声:“小然。”韩奕立刻清醒,他激动得站起来。“是,是你吗?”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坐在韩奕对面的女子似乎没有听清韩奕说的话,酒吧里的吵声太大,加之韩奕突如其来地站起,令那女子大为惊讶。她侧着身子看着韩奕。周围喝酒的人也被他的举动吓着了,纷纷向他们看来。
韩奕定了定神,才缓缓坐下。他发现这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匀称的身段极为标致,皮肤娇好,尤其是一双清澈的眸子像极了几年前的小然,他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好感。尤其是她紧缩的眉头和闪现着忧郁的眼睛,使得韩奕竟有着那种似乎找到了小然的错觉,惟一出现的障碍就是她比小然在年龄上小几岁,显得单纯而柔媚一些。
她说:“你刚才是睡着了吗?”
“是的。”韩奕点点头。
那女子不动声色地扫视了韩奕一眼,略微迟疑地拿起韩奕放在桌面上的烟盒,取出一颗。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韩奕。
“像,太像了。”韩奕心里想着。于是,他点上了最后一颗烟,也学着她的样子侧身坐着。他说:“你喝酒还是喝茶?”她说:“喝茶。”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抽烟喝茶。午夜的月梦天堂正是门庭若市的时候,他们隐没在众多男男女女消瘦的身影里,显得异常普通,而这正是韩奕喜欢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和一个突如其来的漂亮女人面对面坐着。就像她是刻意来找他的,也似乎是他在刻意等她,总之这个说不清的问题并不影响他们各行其事。
她喝茶的时候,偶尔朝韩奕举杯笑一笑,有种感谢的意味。从她的笑脸上韩奕看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气息。从她的装扮可以断定她并不是这里陪人跳舞的小姐。韩奕说:“为什么到这儿来,这儿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子。”
她说:“喜欢而已。”
她招手叫服务生再拿来一包红双喜烟。她说:“在乌石,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有愿意或是不愿意。”韩奕一下子就欣赏起她来,一个神情忧郁,目光散淡的女子,她竟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想法。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好一阵子。韩奕告诉她,他在寻找以前无缘无故失踪的女友,她很有可能就在这个酒吧里,或者说与这家酒吧有关。她对他的执着表示赞赏。她说她的世界里没有爱情,不过她会碰碰运气。之后他们互留了电话。
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女子打算离开。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韩奕竟然冲动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话一出口,韩奕就感到可笑之极,简直是一出荒唐的闹剧。他尴尬地笑笑。
她也笑笑,说:“好吧。”
韩奕说:“你叫什么?”
“小允。”她已经走开了两步之远。
瞬间的愉悦漫过韩奕的心底,尽管他知道这仅仅是一句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