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大家又按各自的轨迹上了跑道,一切又都恢复如初。苏奈尔门口每天都排得满满的,高大的铁门把两群人分开。一群在内,咬了牙要换地方,这里注满了他们的忧伤和欢乐,他们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眼神里满是沧桑的味道。他们淡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举重若轻,表情木然。而铁门外面,大多是刚从乡下来的小女生,和早些年小然来的时候一样,被代工的人领着排队,急切地等着验收,表情热烈而又单纯。
乌石再次繁华起来。大宗又在外面浪迹,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仍然是“苏生石”派的保护伞,控制着大半个乌石的经脉。苏武继续帮大宗看管三十六度歌厅,俨然一副老大的派头,不过为人倒也和善,整天忙着往苏奈尔安排那些被刷下来的小女生。
小指跟着苏武,马首是瞻。他留着长发,个头猛然蹿高,有时候搂着漂亮的女生在街上晃荡,一身痞气。裘少安手里的钱还没花完,又准时领着泰安公司的工资,不想干任何事。他不想被工厂约束,更不想被苏武约束,整天喊着混不下去了就跟苏武干,但他总能混下去,没有山穷水尽的日子。
他喜欢看电影,打游戏,找小姐,从不试图和某个女生发展爱情。胡小亮继续上班,在这一年里他又长了一岁,更加勤奋地工作,南方的天气已经把他晒黑了,再也不是刚来时的毛头小子了,眼睛里有了犀利的光泽,他说他要在结婚之前攒够彩礼。韩奕一面上班,一面寻找着小然,父亲已经来电话说,县上的分配考试有了动静,但韩奕不知道是否该回去,至少在没有找到小然之前,他还不能确定。
韩奕如愿以偿地留在了泰安。姚梅对韩奕的要求不那么苛刻了,偶尔在没人的时候,还会冲他笑笑。企划课招人的事暂时缓下了,传言说陈子妮还回来上班。韩奕在泰安的路上碰到罗玉松,问及陈子妮的情况,罗玉松含糊其辞,面露难色。韩奕也就不好再问,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隔阂。
韩奕暂时管理“大底”和“生化”两个车间,剩下的就留给唐海峰。工作比年前多了一份,自然紧张了些。韩奕已经适应了泰安的生活,他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姚梅给他涨了一百多块的工资,使他对这份工作有了新的希望。他整天除了做自己分内的事之外,还抽空帮帮姚梅。他能感觉到姚梅冷漠的面容下,其实对他是心存感激的。
闲下来的时候,韩奕依然躲进五楼的“打样”机后面,给小然写信。他已经写了两个笔记本了,但他还在写,写着写着,就觉得自己写的已经不是小然了,而是好多个小然。因为,有时候,他会不自然地加进自己的看法,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等某一刻静下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要写给小然的不仅仅是思念和质问,而是还原着小然在过去四年里的那个陌生的生活状态。
他一边写着自己在过去四年里的事,还写着他们一起的事,也莫名其妙地写着他心中假设的那个小然的生活。仔细想想,他发现,也许,自己要写的,就是一段有关小然和自己的故事拓本。当然,把一份形同虚设的感情写成小说的样子,就自然有了虚构的成分,但韩奕觉得,自己虚构的部分,依然和小然有关,和自己的痛有关。
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人都被一种隐痛的气息如影随形般地纠缠着,令人盲目而悲哀。而这种气味则会在某个瞬间掉进深处,然后又以突然的力量爆发出来,把一些毫无防备的人带进黑暗。荒诞至极。
正月二十一日的凌晨两点,裘少安说他大概是看到了小然。当时,韩奕刚刚和胡小亮结束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闲聊,这是他们住在一起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韩奕也第一次把胡小亮当成了大人,因为他的眼睛里已经闪现了少年老成的光芒。从他说话的姿势和语气足以窥见他对未来的设想:他和他们都不同,他对乌石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挣钱,回家去。这一次谈话,主要是胡小亮说,韩奕仔细聆听。自从大有走后,裘少安已经多日没有回来了,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奕本来已经有了睡意,裘少安的电话就特别让人感到意外。他说:“我大概是看到了小然。”他的声音朦胧,似乎与喝酒有关,电话里飘荡着淡淡的音乐,一个女生的声音时断时续地荡漾着,裘少安把这句话说了大约三次。
一听到小然,韩奕混沌的大脑豁然开朗,关于她的一切便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涌来。韩奕对裘少安用到大概一词颇有些抱怨。他说是大概,那就一定是没有看清楚或者对他的眼睛持怀疑态度,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恶作剧。但韩奕以为,既然裘少安多日没有音信,又突然打来了这么一次电话,必定是他看到了或是想到了有关小然的事。
裘少安说,当时他和朋友去三十六度歌厅喝酒,刚从车上下来,忽然看到一个极似小然的女人,手挽着一个臃肿的男人的胳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说笑,当时是晚上十二点钟左右,酒吧门前的光线不大透亮,那个像是小然的女人又没有正面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只是从气息上感觉到了她就是小然,待他准备跟上去确认一下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一辆黑色的车,转瞬就隐入了浅夜喧嚣的第三街。
裘少安的依据是,那个女人的头上戴着白色遮阳帽。他说,“只有小然才在这么冷的夜晚戴着遮阳帽出没。”裘少安说他曾在一次唱歌的时候,在歌厅的角落里看见过小然和小九以及另外两个男生一起喝酒,而当时,小然就是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那帽子是用来避人耳目的。”裘少安坚定地说。
韩奕从他述说的语气里喜出望外。但仅仅用一顶帽子来猜测它的主人,难免有些不切实际,因为那只是一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帽子——白色的,遮阳帽。大街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超市里地摊上到处都有。
对于裘少安带来的消息韩奕只能这样解释:既然裘少安说他看到的那人就是小然,并且在深夜里戴着那样一顶帽子,韩奕也就承认她是小然,因为认定她是小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证明他这半年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韩奕认为小然隐匿于这个南方城市的概率已经越来越少了,从最初的肯定,到春节前的一半,及至而今,他却隐隐觉得小然或许已经离开了乌石——他已经断了有关小然的任何风声。
而一个和小然很相似的女人的出现无疑能让韩奕心潮澎湃。他孩子似的从床上跳起,没有穿鞋子跑到楼顶,几乎要大叫出声。
韩奕迫不及待地跑去三十六度歌厅。他明明知道——如裘少安所说的那样——小然已经坐车远去了,但他还是想看个究竟。三十六度里客人寥寥无几,苏武和小指都不在。只有三个服务生和四个小姐模样的女子站在吧台前闲聊。
看见韩奕进来,也没人答话,韩奕四下看了看,并没有裘少安所说的戴着白色遮阳帽的女子。然后,反身出来。韩奕仔细地查看了水泥地上车轱辘的印痕,但水泥地光洁如初,干净极了。在背风的地方,尽管有几条印痕,却都错综复杂,看不出脉络。
韩奕无奈,只好勾着头,慢慢走遍了三十六度到第三街之间的那段街道,如此往复了两遍,一无所获。韩奕扫兴极了,无名的失落感和烦躁侵袭了他。他在第三街入口的暗处,对着一块大石头狠狠踢了几脚,直到把自己踢疼,他才慢慢停下来。
当天夜里,韩奕再一次把与小然有关的东西罗列了一遍,彻头彻尾地把他们在乌石一起生活过的所有片段重新追忆梳理了一遍。从他刚刚来乌石的那个午后开始,到他们看电影的那个晚上,她静静地等待韩奕的嘴唇落到她的嘴唇上的时候,这一部分是令韩奕回忆至深的内容。
他总是想着要改写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情节究竟要拐进哪个胡同。因而,他的回忆总是在这儿中断。他觉得后来发生的事更像是一个梦,极为真实而又随风远去遥不可及了。
韩奕觉得十分有必要找一下方捷了。其实,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已经盘旋了很久,但他总是找了很多借口避开了。他固执地认为方捷一定掌握着有关小然的重要秘密,那条手链就是最好的佐证。
方捷的电话是裘少安很早的时候就给他的。韩奕约她在第三街一家咖啡厅见面。第三街仅有这么一家咖啡厅,招牌上只有“咖啡厅”三个字,并没有别的称呼,其实,这里以卖珍珠奶茶为主,而冬天以后,珍珠奶茶的销量逐渐下降,就兼营着咖啡。
在乌石,能坐下来喝咖啡的人并不多,他们宁愿花一两块钱卖上一杯冰冷的或是温热的奶茶,边走边噙着吸管喝,也不愿坐下来喝五块钱一杯的咖啡,因为他们的骨子里仍然是农村的底色,。并没有因为到了城市而换了口味。
咖啡厅的顾客并不多,娇小的北方女孩独自经营着店面。
方捷接到电话的时候并没有犹豫,她爽快地答应了韩奕的邀约。并在晚上八点提前到了咖啡厅的小包间里等着韩奕。似乎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韩奕连说谢谢。方捷先入为主,又问:“从苏奈尔回去之后,还好吧?”
韩奕能感受到这个女人所带来的强烈的气场。一时竟找不到谈话的切口,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谈起小然。
还是方捷打破了僵局,她说:“我们是要谈谈小然吗?”
“……”
“你还爱她吗?”
“……”
“我知道你在找她。”方捷步步逼问,“你为什么找她?”
是啊,为什么找小然呢?是因为恨她吗?韩奕承认,这个想法最初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刚开始决定寻找小然,就是要扇她几个耳光,追问一千次,一万次为什么的。可后来,这个想法逐渐地偏离了轨道,因为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梦中想起小然,而梦中的样子却都充满了温暖:他总是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向往的片段。
他发现,他仍然爱着她。可难道真是为了爱她才要寻找她的吗?韩奕自己也说不清楚。可他又不能把这归结为又爱又恨的模棱两可。那么,他为什么要和方捷谈谈呢?韩奕对此突然没有了清晰的思路。他之前想好的一切竟然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他曾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方捷,可现在却一个也想不起来。韩奕感到了迷茫和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