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开始想象小然见到他的信时的样子。他为此设置了不同的场景。他觉得小然一定很兴奋,看了他的信,她就会来找他,然后告诉他,她错了。
于是,韩奕愈加勤奋地给小然写信。他把之前设想的部分重新做了一次规划,他觉得,他想要告诉她的,不应该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所受到的艰难,也不应该是简单的一种包括了自我谴责意识的剖析。而应该从他的童年开始,直至现在。
他以为,小然定是不了解他的过去,对他的理解有偏差。她必须要知道这些,或许才能重新回到他身边。尽管这是韩奕的一厢情愿,但也能反映出他对她真正的爱。他认为有必要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来挽回他们之间的这一场玄妙的爱情。
韩奕的这个设想是宏大的,他的书写将变得像一部长篇小说一样艰难。但他想,只有这样,才是最有意义的。
黄亚玲发现韩奕的时候,他正陷进自己书写的童年里,童年的辛酸使他泪眼婆娑。他全然不知道黄亚玲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也不知道廖晓辉和唐海峰什么时候睡醒离开。
黄亚玲看了他好一阵子,见韩奕没有发觉,才大声咳嗽一声。韩奕惊起,心想完了。黄亚玲背着手,绕着韩奕转了一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质问他:“上班的时候,你怎么能干这些不相干的事呢?”她完全一副黄经理的架势。
黄经理经常在早操集会时训话。她个子娇小,干练,梳着齐耳短发。说话的时候,憋足了劲,双手背在后面。总是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的短裙,衬衣束在腰间,穿着白色的球鞋。黄经理训话的内容主要是衣着问题和车间的卫生,以及触犯工厂条例的事。她站在高处,挥舞双手,像是革命者的演讲,振振有词。
她要求每个人都要把厂服束在腰间,以达到整体美观的效果。决不允许有人在上班的时间躲在厕所里抽烟,开小差消磨时间。韩奕亲眼见过,她呵斥一个上班打盹的女子,就像一个骂街的泼妇,转着圈在那女子身边吼叫,那女子低着头,哭着,头都不敢抬。
此时的黄亚玲几乎和黄经理完全一样,包括说话的声音和走势。她不断地问韩奕:“怎么可以这样呢?”
韩奕知道,一切辩解在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总不能说整天没事干才写信来消遣吧。韩奕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勾着头。一霎时,一些打样的人都围过来,看他的笑话。而黄亚玲见有人围观,愈加显出了能耐,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大,越来越气愤。她说:“这样的事,一定要上报。”
韩奕本来想服软,向她说几句好话。可碍于人多,他没有张嘴。再说,他也心里不服。他想,你黄亚玲凭什么这么嚣张,论资历,我还比你来得早呢,你什么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冲我大喊大叫呢。这样想着,他也就挺起了胸膛。同时,他还听见旁边的人对黄亚玲的不屑。
黄亚玲愤愤地走后。大家都冲着她的背影吐口水。白胖子说,她是个什么鸟,管这么多事。方脸说,别理她,你是卢经理的人,怕她干什么。韩奕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发得有了悲壮的情绪,说:“怕她是孙子。”
人有时候很奇怪,尽管已经一无所有了,却更加瞻前顾后,做事放不开手脚。韩奕嘴上说着要强的话,可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了。他明白,他不敢得罪黄亚玲。即使想着要出事,但真正让他低下头去向黄亚玲告饶,却又抹不开面子,想着以后还要和她一起做事呢,而今自己有了把柄被她抓住,那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思来想去,韩奕还是强作镇定,静观其变。
事情像韩奕预期的那样发生了,只是比韩奕想到的更糟。第一个找他谈话的是贺小菊。第二天早上,她板着脸问韩奕在车间里不务正业的事。韩奕知道抵赖不过,只好如实回她。她说:“你这就是给卢经理丢脸。而现在,卢经理不在,你就是给我丢脸。”韩奕面对着她的义愤填膺,无话可说。
下午上班,韩奕被黄经理召唤。按理说,黄经理没有直接管理韩奕的权利。但她一向以多管闲事著称。这也是董事会当年决定用黄经理的一大理由:他们认为黄经理是个负责敬业的人才,能面面俱到。显然,董事会对黄经理的认可大大增加了她的管理欲望,因而时常会把手伸进别的车间。
有人会反对,像罗经理,他很反感黄经理的这一套,他公然在自己的员工面前说黄经理的坏话。他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事。鉴于罗经理是台湾人,黄经理自然会听他的意思办事,不敢犯上。而卢经理是个绵软的人,不大刁难人,往往对一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问题不是太大,能过得去也就算了。
这也是贺小菊能在车间里呼风唤雨的原因之一。况且,卢经理对这些小事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是有人替他管,他也愿意。因此,有时候,他会迁就帮他做事的人。
黄经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签文件,几缕阳光从纱窗渗透进来,给她身后昏暗的书架镀上了一层灰色的反光。黄经理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韩奕端正地站在她的对面。
等黄经理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正眼看了韩奕一次。她说:“自己说吧。”
韩奕这时反而镇静下来。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改,谁都会说以后改,可还有以后吗?”黄经理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公司花钱招聘你们这些大学生,难道是来混日子的吗?你有什么权利在上班的时候藏起来写信?”
韩奕不做声,听着她的训斥。大约是韩奕默不作声的态度激怒了黄经理,她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冲着韩奕吼:“一定要严惩。”
下午吃饭,韩奕找陈子妮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陈子妮不无担心地说:“弄不好,她会开除你。”韩奕惊慌起来,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原以为只是批评而已,他还想着他是卢经理的人。可一旦他被开除了,就意味着他又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泰安的差事虽然不大理想,但最起码能混口饭吃,再说,他已经在这个公司呆了两个多月,还有不多的时日,他就可以从试用工转为正式,工资马上就会涨很多。他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而找份新的工作,虽然不是很难。但仍然要在新的环境里做三个月的试用工,而试用工的工资和正式工的工资要相差几百块。
并且,由于他是被开除的,他也不会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每月二十号发工资的话,他的离开就会使他丧失二十多天的薪水。可他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该怎么办?”韩奕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说,“子妮姐,你要帮我。”
陈子妮皱紧了眉头,半天才说:“我有难处。”
韩奕真的不想再回到两个月前的生活了。他有点绝望地望着陈子妮。“子妮姐,你一定要帮我,要不然,我的处境就很难。”
陈子妮当然清楚韩奕的生活困境,她也觉得于心不忍。说心里话,她还是挺喜欢这个带点小幽默和大忧伤的小伙子。她也不愿他这么快离去。她只好答应帮他。
吃完饭,陈子妮把韩奕带到了她在外面的租房。房子就在泰安斜对面的三楼。一室一厅的房子,布置得很干净。韩奕见到了罗玉松。他微笑着给韩奕发烟。脸上的刀伤像一只小虫子爬在他的脸上,令人产生一种抚摸的欲望。他很谦逊,感觉是熟悉而又安全的人。韩奕这时才发觉,他看起来要比陈子妮大出至少七八岁,是个沉稳的人,容易遮掩自己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