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起初对裘少安的感觉不是很好,甚至有些讨厌。及至初二,他们在班级的再次划分中成了同桌。日后才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而自从裘少安被评为三好学生之后,他就显现出极大的骄傲来,他以名人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至于旷课,迟到,早退的事时有发生。
很多时候,当大家认真做题的时候,班主任就会冷不丁地大喝一声,裘少安,你怎么才来,全班皆惊,都快要下自习了,竟然才有人来,而此时的裘少安衣服敞开着,头发弄得湿湿的,手插在裤兜里,腋下夹着一个一元钱的红色布袋子,里面装着馒头,一边瑟瑟地抖着腿,一边很无谓地看着班主任。
他说,本来能够早点,但写了一封信花了很长时间,睡得迟了。班主任也拿他没法,只好任其自然。下自习后,班主任走了,裘少安就开始在教室里偷着抽烟,一个初中生在教室里抽烟,简直是天大的事,可对裘少安来说,简直不算什么。
裘少安有一个在当时看上去富足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小镇上税务所的所长,所以有能力翻新自己的房子并且给妻儿一个温暖的家,裘少安则自然而然地成了班里玩具和零食最多的人,但他的母亲却极其泼辣,她给他的父亲带来了生活上和感情上的压力,并不断地给自己的男人戴了很多绿帽子,而他的父亲却又心甘情愿地对她好,毫无怨言。
裘少安一度被母亲营造的耻辱困扰着,他憎恨她,他曾经告诉韩奕他的父亲绝对有必要把那个女人痛打一顿,最好是撕破她的脸,然后把她压在水渠里狠狠地踢上几脚,或者把她吊起来用鞭子抽。
而他的梦想却一直没有实现。他的父亲在他报有痛打母亲这个幻想最大的时候,不幸因车祸去世了。父亲的去世消减了他的斗志,因此,他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抑郁。
鉴于韩奕是父亲最为骄傲的孩子,韩奕又在家境极度贫困的状态下,坚持上完高中并且读了大学。而裘少安由于思想上的波动和年龄的原因,学习一落千丈。他的母亲痛定思痛后,毅然改嫁,带着他远走他乡,之后,便杳无音讯。今日再次见到,就像是电影里的一次巧合,令人难以置信。
见到裘少安的时候,韩奕正独自一人转悠,他想找找小九,看能不能从她那儿得到关于小然的行踪。他当时只是无意间侧脸看了一次路边的小吃摊,瞥见一个妖艳的女子正给头发齐整的男友喂过桥米线。那男子皮肤白皙,面目清秀。
多看一眼,完全是因为那女子过低的裤腰。上身极短,裤子刚好遮住她的屁股,半个腰身显山露水,在夜间的灯光里分外妖娆,能让人牙酸,而那男子的手刚好盖在上面,像一把蒲扇掩住了最秀丽的风光。韩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之后,他便感到了那男子恶狠狠地目光粘在了他的身上,挥之不去。韩奕从他的眼睛里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但他没有认出他来。而那男子在紧盯着韩奕良久之后,眼神一下子回落,恍然大悟般地指着韩奕,叫出了他的名字。
韩奕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陌生人能叫出他的名字。他以为是他弄错了,只是稍稍一怔,没有理会,而那人径直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住地叫着韩奕。他说:“韩奕是裘少安啊。”
韩奕像几十年不孕的女人突然间怀了孩子一样兴奋,抓住他的手不放,忘了发烟。裘少安说:“兄弟,我请客,去喝一杯。”
韩奕紧紧抱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你怎么在这儿?”裘少安说。
“来打工啊。”韩奕笑笑,“你还好吧。”
“还好,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那个吃米线的女子走了过来挽住裘少安的胳膊。娇滴滴地说:“你干什么去?”
“我找一个人。”
“谁?”
“一个失踪了的女人。”韩奕苦笑着。
“哪儿的,什么人?”
“算是老乡吧,叫苏小然。”
裘少安身边的女子哦了一声。她说:“我认识她。”韩奕和裘少安都看向她。她把脸侧向裘少安,“就是苏武的那个老乡啊,和另一个叫小九的女子同进同出,很高傲,看人都不用正眼的。”说着,她翻了一次白眼皮,表示不屑。
“她都是乌石的老员工了,很多人都认识她。再说,她也好不到那儿去,名气比脾气大。不喜欢和别人交往。”那女子意犹未尽,似有千言万语,却被裘少安制止了。
韩奕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评价在乌石混了四年的小然,才发现,在别人眼中小然和他心目中的形象完全不符。他的心情一下子糟糕了,就像是自己倍加珍惜的珍珠项链被告知是假的一样,让人难以接受。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那女子的话,他觉得有诋毁小然的嫌疑。
他再一次急于找到小然,希望听到她对这种抵触声音的反驳。
裘少安说他认识苏武,并有不薄的交情。他说,在这儿混的人,只要是甘肃人,就必须认识苏武。他是苏生石派的头儿。韩奕早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过苏武的大名,他们方圆几个村子的人,几乎都知道苏武。有人对他传说得神乎其神。
说他向广东的工厂里输送工人,挣了不少的钱,而且工厂对苏武极其重视,一次性奖励的现金都有好几万块呢。还有人说他在广东如何有能耐,领到钱的时候,就叫保镖跟着,像黑社会老大一样。真叫人羡慕。
裘少安说:“你只要找到苏武,就能找到苏小然。”
“可苏武在那儿呢?”
“我知道苏武在那儿。”裘少安笑着说。
苏武住在刚进乌石的拐角,二层楼上。门虚掩着,昏暗的灯光洒出来。裘少安没敲门,直接跨步进去。房间里的景象展露无遗。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嘴巴还未来得及从对方的嘴上撤下来。女孩的肩膀裸露在外面,胸罩已经被撕开了。苏武****着上身。
苏武显然受到了惊吓,对一群唐突来访的人产生厌恶。他抬起头,看着陌生的韩奕,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个女孩用一片床单裹住身子,由于仓促,半个大腿没有遮住。
“你来干什么?”苏武对裘少安说。他对他似乎没有好感。
“来看看你啊,苏哥,不欢迎吗?”裘少安向前跨了一步,在床边坐下。他身后的女人也跟着向前跨了一步。
苏武向床里挪了挪屁股,就和那个裹着床单的女子靠得更紧了,窄小的床,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许多。
“他是谁?”苏武看着韩奕说。
“你的仇人。找你算账来了。”
“我又没惹什么人,哪来的仇人。”苏武说着,再次瞟了一眼韩奕。又看了看裘少安带来的女人。
裘少安大笑起来。“你怎会没有人惦记呢,全三元镇的人都想找你算账呢。”
“他们敢?”苏武挺起胸膛,“老子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到这儿,是要他们挣钱,又没有卖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现在有钱了,反而抱怨起我来了。”
“谁叫你挣了那么多昧良心的钱呢,大家看着眼红呗。”
“有本事自己也去挣,何必记恨我。再说,一人才八百块,还包括车费以及一路上的吃住。我担了那么多心,有谁知道。”苏武满是委屈。
听着他们说闲话,韩奕按捺不住。就发了一颗烟,帮他们点上。笑着说:“我是韩奕,还要苏哥多关照。”
苏武深深吸了一口烟,放松下来,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说:“应该的,在乌石,没有我办不了的事。有事尽管说。”
“我要找苏小然。”
“苏小然?别提了,一提她我就来气。”苏武挥了挥手,“那娘们就是个倔驴,现在还欠着我八百块不还,这还不说,她还鼓动别人也别给我钱。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把她领上来。说实话,当时真是看了他爸苏三祥的面,那男人可怜。”苏武又吸了一口烟,“现在她翅膀硬了,有个女人做靠山,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奶奶的。”说着,苏武把床边的一个空烟盒踢飞。
苏武的女人悉悉索索地穿裤子,韩奕刚要转身去外面,却被裘少安叫住了。“这算什么,比这复杂的场面我们都见过,再说,看看又不少什么,不就是穿衣服吗。”他用胳膊碰了一下苏武,两人相视一笑。
“你找他做什么?”
韩奕欲言又止,他不想告诉他。裘少安似乎看出了韩奕的难处,说:“你只管按规矩办事,问那么多干嘛。”
苏武尴尬一笑,不说话。裘少安示意韩奕拿五十块给他,说:“另一半,等找到了再给你。”苏武收起钱。裘少安说:“你****的,就知道赚自己人的钱。在外边连个屁都不敢放。”苏武说:“和气生财嘛。你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等那个女孩穿好了衣服,苏武才说:“你去三十六度歌厅找她。”
三十六度歌厅。喧嚣的音乐隐匿了一切浮躁。陌生人的欲望,混在啤酒的清香里,能嗅出他们头发和衣服散发出来的不洁的气味。污浊和发泄,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韩奕和裘少安两个人坐在最暗的角落里,那个妖艳的女子被裘少安打发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喝着啤酒。很久没有一个人陪着韩奕这样坐着了,他感到了突然的惬意。
他们进去的时候,小九不在,只有南洋一个人认真地唱着《冰雨》。音乐把他带到了一种安静的境界,他闭着眼享受,静静地唱着,有几个小女孩忘情地看着他。裘少安似乎对这里的情形十分熟悉,他径直走到吧台的里侧,拿了四瓶啤酒出来。他说,这个地方他常来,他和南洋很熟。
一首曲子完结,女孩们仰着崇拜的脸鼓掌,尖叫。南洋把话筒交给了一个胖墩墩的男人。裘少安向他打招呼,他走过来。裘少安把韩奕介绍给他,然后,韩奕,结了酒钱。
直至四瓶啤酒快要喝完的时候,小九出现了,打着哈欠,一脸的睡意。韩奕走过去,说明了来意。小九瞪大了眼睛,好一阵才回过神。她笑着说:“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你了。你还好吧。”
“还好。小然呢?”
“小然?”小九像是要避开韩奕的眼神似的,回头看了看吧台。“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怎么会呢?”
“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儿?”
“别骗我。我必须要找到她。”
“其实,她是不想见你。”小九终于于心不忍。
“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谁知道呢。”小九叹了口气。“你还是别强求了。她若是相见你,就自己来找你了。”
“可我现在就想见她。”韩奕很无奈。“我要找她把话说清楚。我有很重要的事给她说。我来乌石还不是为了她。”
“我知道你的苦衷,但我不能帮你,我答应过她。”小九说着就要去忙。
韩奕没法,就掏出五封信,分别用泰安厂里专用的白色信封装好,封口。他交给小九,请她一定带给小然,他说:“我相信小然能懂的。”小九答应了。
出了三十六度。韩奕站在旱冰场的门口,从铁丝网里看形形色色的滑冰人。他的身边是蜂拥的看热闹的人。陌生的人群就像一条汹涌翻腾的河流,令他感到一种压迫着的胸闷。
看热闹的人,相互拥挤着,女孩手里的烧烤滴着油渍,男人的香烟弥漫进空气深处。只听见身边的人粗重的呼吸。角落里有一对被爱情蒙蔽了的男女。那女孩穿着朴素,他们各自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慢条斯理地吃着油炸薯片,女孩有时候会喂一片给男孩,然后,他们盯着滑旱冰的人。旱冰场里,两个黄毛小伙子,因为相互撞倒了,站起来对骂,所有人都纷纷向他们围拢过去,后来,就听见了打架的声音。这就是乌石一天生活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