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老高家的二小子阿仁从外面衣锦还乡了,西装革履,夹着笔记本电脑,那模样让老张眼里直冒火,心里直泛酸。因为阿仁和自己的儿子阿宝是同龄人,两人一块撒尿和泥巴玩儿长大的,可是不知道为啥,论调皮捣蛋,一个阿宝顶三个阿仁,但要论读书,三个阿宝也顶不上一个阿仁。这不,阿仁一路读书,就成了现在这风光样,而阿宝呢,那年,老张实在不忍心看到他读书时的痛苦样子,正好有部队来招兵,就让他去当兵了。屈指算来,也有四年的时间了。四年时间,阿仁在公司职位不断上升,现在已经是经理了,而阿宝,连个部队的三等功也没得到。眼下阿仁回乡了,更是触动了他的心事,整天都是闷闷不乐的,连大门也不想出。
但村子就这么大,每个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老张去小卖部买东西,就正好碰到了阿仁。阿仁很热情地叫住他,问道:“张伯,阿宝今年回来不?”
“他啊,没说,可能回不来了。”
阿仁好奇地说:“他不是有探亲假吗,怎么过年也不回来看看你?我回来之前还想着和他一起玩几天呢。”
“他倒是想回来,可是部队里事多,回不来。”老张说这话的时候脸红了红,实际情况是他不想让阿宝回来,因为他觉得与其回来住几天,不如在部队待着,说不定一有机会就立功了。当兵几年,连个三等功也没得到,说出来都丢脸。他丢下这几句话,匆匆地买了要买的东西,转头就走。
回到家中,刚好阿宝打电话来。没等他说什么,老张就在电话里很夸张地说了阿仁的现状。没想到阿宝听了还很高兴,直说过去一起上学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以后有出息。老张见儿子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你就不觉得惭愧?你们一起长大的,他凭啥有出息,你为啥连个三等功都没得到?”
阿宝无所谓地说:“爸,立功哪有这么容易的,要是人人都能立功,那这功也就不稀奇了。”
“你……”老张被他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闷了半天吼道:“你要立不了功,就干脆给我复员回家!你说你在部队干了四年,啥也没得到,倒是比别人在社会上落后了四年时间,图个啥!”
“爸,你看你,当初我不愿意当兵,是你硬拉着我当的。现在我刚体会出点儿当兵的味道,你又要拉我回家。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有事,再见!”
好小子,以为山高皇帝远,老子管不到你了是吧,我还就不信了,拉也要把你拉回来。当下,老张就决定了,要亲自去部队将阿宝给拉回家来。
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老张就拿上行李上路了。
阿宝所在的部队在天山附近,离家足有几千公里。老张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总算到了那儿。到了连部,向接待人员问起阿宝,那人竟然不认识。老张急了,说:“我儿子在这里当兵都四年了,你咋会不认识?”那个兵尴尬地说:“老伯你也不急,我们团的各个驻地都很散,有很多人甚至都从没见过面,我又是新兵,你别急,我去把连长叫来。”说着一溜烟似的跑了。不多时,来了个肩膀上扛着一杠三星的上尉,老张知道他就是连长了。
连长见到他,啪一声敬了个礼,让老张倍儿有面子,他笑呵呵地说:“首长同志,我是来看我儿子张宝的,他在哪儿?”
连长说:“他的驻地比较远,今天是赶不到了,这样吧,我先安排你住下来,明天开车带你去。”
“好好,谢谢首长了。”
到了招待所,连长将老张安排好,说:“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让人来叫你吃饭。”老张摇头说:“吃饭不急,是这样的,连长同志,我这次来呢,是想……”连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事也不急,你大老远来了一趟不容易,先住下,别的事以后再说。”老张哪肯,现在首长在这里,不把话挑明了,还等到什么时候,他说:“不是,这事很重要,我……”
“你要不休息,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的驻地。”连长说着,拉着老张的手就走。老张没办法,只得跟着他走了。
部队驻扎在一片戈壁滩上,放眼望去,除了结构单调的营房,就只是一片荒凉。老张鼻子一酸,家里虽然穷,但比这地方也要好上很多,真不知道阿宝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这一想,他更加打定主意要将阿宝带走了。人不能当一辈子兵,在这里当兵当得越久,就与世隔绝得越远,那以后要复员了怎么生活?
连长没注意到老张的表情,说:“我要感谢你啊,给我们部队培养了张宝这样好的兵!”
老张一愣,很快就明白连长这是客套话,当首长的总不能在家长面前说他儿子孬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好什么啊,四年了,连个三等功也没有。”
“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像地方上有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和不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一样,部队里也有容易立功和不容易立功的地方。而张宝正是属于后者。”
第二天,老张早早地起床,等连长开车来。出门一看,发现连长早就在了。上了车,老张几次想开口对连长说起自己的来意,但总是开不了口,还是等见到阿宝再说吧!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就上了山。山路很曲折,路也很窄,老张看向窗户,虽然有玻璃,但还是能感觉得到山风在呼啸,山头的白雪不时被吹下来,大团大团地砸在车身上。一眼看去,山上似乎没有生命的迹象一般,死气沉沉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的车是动的。老张迟疑地问道:“首长,阿宝不会是在这山上吧?”
连长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老张跳了起来,说,“阿宝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人,这地方不把他憋死啊!再说了,这地方怎么能待人?不把人冻死也得把人苦死!连长,我这次来就是……”
连长又打断他的话,说:“在我们团,有十几个这样的哨卡,驻扎的兵都很苦,但是,如果我们当兵的不守,谁来守?”
“他一来当兵,就去哨卡了?”
连长点了点头。老张气坏了,龟儿子,不管写信还是打电话,都在说自己的驻地风景特别好,人待在里面就像是神仙一样,要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转士官!难怪四年了没立过一次功,这鬼地方做得再好也没人知道!这一气一急,老张突然感觉到眼前直冒金星,肚子里像是有一个搅拌机一样不停地翻转着。连长从后视镜看到他的神情,很有经验地停下车,将他扶出来。等吐完后,老张觉得很冷,那山风吹在身上,真正的刺骨,头一晕,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连长又将他扶进车,拿出氧气袋让他吸氧。过了好久,老张才稍稍恢复过来。他让连长继续开车,连长摇了摇头,说:“这才不到三分之一高,你都有高原反应了,再往上,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我儿子都能吃得消,我怎么就吃不消了?”老张铁了心要把阿宝带回来,什么也不管了。连长叹了叹气,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儿,老张觉得肚子里的搅拌机又开始动作了,眼前的金星更多,顺手都能摘一大把一样。他吸了很久的氧气,这才无奈地取消了继续上山的念头。连长准备开车下山,老张拦着他,说:“让我在这待一下,毕竟这里跟儿子离得最近。”连长点了点头。
老张看着远处的山,山头上是陈年不化的积雪,想着儿子在那里,这么冷的天,这么静的环境,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首长,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才把他调到那里去的?”
连长失声笑了起来,摇头说:“恰恰相反,他是我最好的兵。你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没有好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是很难待下去的。他不仅待了下来,而且一待就是四年,没有任何功利心,这样的兵不是最好的,还有什么是最好的?”
“可是,他什么成绩也没有。”
“你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吗?是另一个国家,我们不希望他有成绩,因为他有了成绩,就意味着一场战争。他的成绩就是没有成绩,换句话说,他没有成绩就是最大的成绩。”连长顿了顿,说:“其实这几年我们一直在争取让他立功,但你知道这地方很难出什么成绩。前不久,我们总算找到了个机会,材料都快报上去了,他却硬是一个人大老远地跑下山来把材料拦住了,因为他们班有个快退伍的老兵更需要这个三等功,他是班长。”
老张哆嗦着嘴唇,怎么也不能把以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和连长嘴里说的班长联系在一起。是什么让儿子变了?变得甘于寂寞,甘于谦让?
“看来你是不能上山了,要不这样,我打电话让他下山,怎么也得见一面吧?”
老张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打个电话就行。”
回到连队,电话通了,阿宝听说爸爸就在驻地,立即表示要下山来。老张说:“不必了,我明天就回去了。”阿宝很是意外,说:“爸,你这次来不是要带我走吗?”老张说:“瞎说,我怎么会带你走呢?我就是过来看看,看不到你也没啥。你好好守住哨卡,爸爸不希望你有出息。”
“什么?”阿宝没听懂。
“总之,你好好守着就是了。”
挂了电话,向连长提出告别。连长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你来时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老张摇了摇头,说:“没事了。”他走出门外,遥望着远处的雪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