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方才有个婆子告诉她掉了个荷包,她也不会折回来,虽然荷包没有找到,却让她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秋善宁咬着唇,眼底闪过怨恨的冷光。既然你和秋善京那贱人都觉得我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事,那我若不在春日宴上做点不合时宜的事,怎么对得起你们呢?她眼珠子一转,一咬牙,转身匆匆地离开。寂静的花园小道里,女子细碎的脚步声匆匆离开,又恢复了一片宁静。然而没过多久,一道窈窕端丽的身影款步从一个转角折了回来,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花园小道微微一笑,迷蒙如湖水般的眸子闪过幽冰冷光,端丽的面容上神色莫测。
“三小姐,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告诉六小姐她的荷包掉了……”一道怯怯的喑哑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秋善京恢复了寻常的轻柔笑容,转身将一把碎银子放在那婆子的手里,笑道:“老王家的,你可看见了什么?”
那婆子看着秋善京温柔婉约的模样,心中却是莫名的一冷,立刻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雪纷飞,山中一片银装素裹,漫山红色寒梅绽放出一片迷人美色。梅本该清丽素雅,却不知为何在这山间绽放过分,显出一种妩媚到妖异的气息,浓烈如血。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懒洋洋地伏在树下那精致贵重的金丝楠木雕成的卧榻上,长长的红色袍子拖曳开来,宛如红梅流淌下来凝成一般。这穿着张扬的华美红袍的美人,虽然被一头乌黑的长发掩去了面容,但垂在衣袖外的素手肤白胜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指尖握着一只细长的纯金雕龙旱烟管,宛如山岚玉色凝成的妖魂。
身边跪着的一名红衣大太监正用擦火石为对方点烟,恭敬地道:“殿下,三皇子的春日宴,您真的不去了吗?听说今年会来不少大家公子,三皇子多发了些请帖,一些姿质甚佳的庶子也能参加,说不定有能入您法眼的呢。”
他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是陛下命令三皇子精心准备的,去年摄国殿下就没去,今年只怕也会让陛下失望了。甄公公见伏在榻上的人影动都不动,也不敢再说话,便放弃了劝主子的念头。
但那伏在榻上的红色慵懒人影忽然动了下,幽幽冰凉的声音响起:“庶子?呵,百里靖宇倒是好心肠,要为本宫选男宠?本宫……自然是要给面子的。”庶子……他记得,有一只苟活了许久的小虫儿也是庶子。
时间过得极快,冬去春来,冰消雪融,莺飞草长。此时上京里已是人人换春装,春雨霏霏的天气让万物都显出一种迷蒙的新绿来。这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各豪门贵胄的大宅门前都早早停了套好的马车,各门各户人声喧闹,皆是准备前往皇家别苑秋山行宫参加春日宴的。秋叶白身着简单的青竹纹直襟袍子,坐在秋府门前三辆马车最后一辆简朴的小车里,半合着眼打瞌睡。
“哥哥还真是好本事,竟然能让二哥哥让出了他的请帖。”一道女子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秋叶白抬起眼,慵懒地扫了眼正被贴身嬷嬷扶上马车的秋善宁。只见她素白的脸薄施脂粉,头上挽着双环髻,配着一套点翠素银的头面,上着一件丁香紫罗底绣蝶恋芍药的褙子,下面一件雨过天晴的马面裙,打扮得并不甚华美贵重,但却极为雅致,将她的精致俏丽全然凸显,宛如三月枝头初绽蕾,娉娉婷婷。只可惜,眼底那种讥诮,生生让她的姿色折了三分。
秋叶白淡淡地“嗯”了一声后,继续闭上眼,老僧入定般地继续打自己的瞌睡。她可没兴趣陪这小丫头玩大宅门斗嘴斗心眼的那套把戏,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一会儿,这种凉飕飕的天,一大早起床,真真是浪费好韶光。秋善宁瞅着秋叶白对她视若无睹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恼色,嘴一撇,刚要讥讽秋叶白,却被身边的陆嬷嬷拽了拽衣袖。她转脸瞪了眼陆嬷嬷,见自家嬷嬷露出哀求的神色,她才撅嘴愤愤地坐到一边去。陆嬷嬷看着车内宛如陌路的兄妹两人心中苦笑,姨娘啊姨娘,您当初送走了四少爷的时候,大约没有想到这日吧?
一路无话,车队往秋山而去。路上除了秋家车队,还有不少其他高门大阀的车队,倒是热闹。只是走了一个时辰,等到了秋山下时,车队就停了下来。车夫探头进来,说是要等候安排进山,毕竟秋山大路就这么一条,人一多,自然要按照先来后到和各家在朝中地位来安排谁先进山,由皇家羽林卫的人负责维护秩序。起初他们倒也没有什么,但是等了半个时辰后,陆嬷嬷就觉得有些不对了,虽然秋家家主老爷在朝廷里只是个三品的户部侍郎,但秋家毕竟是封了世袭一等伯的,主母还是太后的亲侄女,地位非同凡响,论理不该等那么久。
陆嬷嬷下了车往前一探看,瞬间就傻眼了。原来前面等的那辆马车虽然看着很像杜珍澜嫡出的七小姐秋善媛的马车,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前面两辆马车已经不见了。她赶紧打探了一番,这才从负责登记的人那知道,原来秋家的头两辆车早就上山了。陆嬷嬷无奈,只得赶紧折回车里,和自家主子商量。
“那负责登记的羽林卫侍官长说车序早就排好了,秋家的马车早就进去了。如今其他人家他也得罪不起,所以咱们家落下一辆车,就只能重新登记。”
陆嬷嬷刚说完,秋善宁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她眼底闪过一丝恼恨:“呸,什么错失先行?我们家那几位嫡出的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不就是不想和我们一起进山吗?还有那羽林卫的,什么得罪不起其他世家,还不是看着我们是庶出吗?所以便可以轻慢。若是我那五哥或者七妹在这里,他们这些贱胚子敢这般无礼吗?”陆嬷嬷默然,心中虽以为然,却不敢说出口,只是看了眼闭着眸子的秋叶白。
秋善宁看着她的目光落在秋叶白身上,便冷笑了起来:“嬷嬷,别指望咱们家四少爷了,等着他想出个法子来,只怕这春日宴都要结束了!”
秋叶白终于开了口,悠然道:“若是妹妹等不得,咱们也是可以回去的。”
秋善宁心头烦躁,顿时恼火起来:“秋叶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不想让我参加秋日宴吗?枉我还当你是好人!”
秋叶白眼皮子都没掀,只懒洋洋地道:“妹妹说笑了。”她可没说自己是好人。
见着秋叶白那副不瘟不火的样子,秋善宁气结,望了眼窗外,绞着手上帕子,恨恨地道:“我就不信了,今儿有帖子还上不去了。”
说罢,她愤愤地掀了帘子就下车去了。陆嬷嬷大惊,赶紧跟着跳了下去:“六小姐,您这是去哪儿?”
秋叶白看着车帘子晃动,轻嗤了一声,继续睡觉。
半个时辰之后。
哐当哐当……马车轮子碾着小石子一路艰难地向崎岖的山路慢慢地滚去。
秋叶白无语地瞅着捂住嘴脸色青白的秋善宁:“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路?你确定你能在春日宴结束前上山吗?”
秋善宁瞪着秋叶白刚要说话,忽然脸色又是一青,掀开窗帘子,把头伸出去:“呕!”
陆嬷嬷赶紧紧张地拍着秋善宁的背:“小姐,您怎么样了?”
秋叶白看着秋善宁吐得七荤八素,暗自好笑地摇摇头:啧,人呐,不作就不会死。这丫头以为买通了羽林卫的人,就能从另外的小路顺利上山,却不想小路崎岖,马车颠簸得让这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任性小姑娘吐了个痛快。陆嬷嬷看着自己捧在手里的小姑娘吐得话都说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向秋叶白求救:“四少爷,您看咱们在前面下去歇一歇可好?六小姐怕是受不住了。”
秋叶白淡淡地道:“可别耽误了六妹妹参加春日宴。”
陆嬷嬷干笑:“不会不会。”
秋善宁软绵绵地瞪了秋叶白一眼,但自己浑身有气无力,连话也说不出来,心知自己这般模样,只怕上了山也难看,只好点头。不一会儿到了个半山腰陡峭的小崖之上,秋叶白嘱咐马车夫停下,扶了秋善宁下车后,也懒得理会她,自行到刚长出郁郁葱葱小芽和五彩山花的坡边练习吐纳去了。
看着满山的迎春,她放松下来,轻呼吸了一口山间清透潮润的山岚,只觉得满心舒爽。比起那些皇家园林里华美灿烂的春日樱,她倒是更喜欢这随风而舞的山间野花,自由而烂漫。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迎春,想起家里那木讷的宁春小丫头,轻笑了起来,这迎春花倒是合适那丫头。她正打算伸手去摘些来,却忽然闻见空气里有一股子极淡的腥臭之气。多年混迹江湖的敏感让她立刻收回手,迅速转身贴着树往下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队百来人的羽林卫,正浩浩荡荡地护送着一顶黑色的华美肩舆前行。忽然安静的空气里一声凄厉的呼哨,无数尖厉的破空声响起,随后一阵密集的黑色物体出现,带着浓烈的杀气,密集宛如蝗虫般,直奔那羽林卫而去。
嗖嗖嗖——!
那羽林卫何曾想到会在这自家地盘遭人伏击?何况这般密集而近距离的暗器疾驰而来,他们只能错愕地瞪大了眼。
“啊!”
“有刺客!”
“啊啊啊——!”
无数惨烈的叫声伴随着血腥味,瞬间响彻了安静的山谷。他们几乎无法抵挡,飞来的全部都是极短的短箭,爆发力极强,瞬间入体,之后直接穿过身体,几乎无处可躲。而且这些箭明显淬了毒,只是受了伤的羽林卫也瞬间倒地抽搐,丧失了战斗力,立刻沦为从隐蔽处冲出来的黑衣杀手们的刀下亡魂。
“杀!”所有的黑衣人冲出来,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抄起长刀,冲杀入剩下的羽林卫中。
这是一场血腥惨烈的屠杀,血浆四溅。秋叶白隐在坡上,微微凝眉。这些黑衣人竟然有两百人以上,不但人数全然超过了那些羽林卫,而且身手极佳,刀下得又狠又准,看来主谋者定是要对目标一击必杀,所以才会出动这么多出色的杀手。但是她的目光落在那黑色的肩舆上时不免停了停,只觉得呼吸微微停滞,一股子阴冷之气爬上脊背。不知为何,她只觉得那肩舆和那肩舆周围的人都古怪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黑,仿佛对面前那场血腥残酷的屠杀视若无睹,他们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或者说那肩舆和它周围的人仿佛在另一个空间,死寂而没有一丝生人气息,仿佛被一团黑雾笼着一般。猩红的热血飞溅到他们脸上,流淌下来,也没有让他们动一动,宛如人偶。猩红的血液一点点地弥漫开来,羽林卫的求救与反抗,黑衣杀手的杀戮,仿佛都不在那些肩舆周围的人的眼里,无谓敌友,无进无退。而诡异的是,只要有人靠近他们,不管是杀手还是羽林卫,都会瞬间悄无声息地倒地。
秋叶白远远看去,那些人头戴描金黑纱冠,面色苍白,唇色嫣红,居然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俊美男子。只是他们面无表情,人人身着昂贵的云锦白袍和黑缎披风,若是不细看,倒像是送葬的灵队,他们拱卫其间的精致肩舆更像是棺材,而这些美人们就像手艺精巧的傀儡师制作出来的墓前纸人,无一丝气息。便是秋叶白这样混迹江湖见惯了异事之人,都觉得诡异莫名。
黑衣杀手们迅速而干净利落地清除了所有羽林卫,包围了对方。为首的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送葬人”的异样,他并没有马上下令让自己的人攻杀上去,而是立在原地,厉声道:“交出肩舆中人,饶尔等不死!”
但是那肩舆周围的人面无表情,对面前的杀气重重视若无睹,眼珠子都没动。那种安静到诡异的气息,让这山间鸟兽皆沉寂。寂静无声,仿佛一团冰凉的雾气悄然蔓延开来,让人生生出了一层白毛汗。
那杀手头领也不知是因为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感觉到了危机,还是因对方的不理不睬而大怒,尖声道:“都是聋子吗?交出肩舆中人!否则叫你们跟那些羽林卫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瞬间所有的黑衣杀手都逼近了那些黑披风白袍人,手中闪着血色的刀在空气里渗出凌厉的杀气,仿佛下一刻便要百刀齐下,将对方剁成肉酱。终于,对方的人群间一名着精致描金黑披风的白衣骑士缓缓策马而出。那马上的年轻男子容貌极为俊美,因着眉目纤细,白衣黑披风显得他那阴柔俊美的容貌笼着一股冷气。他微勾唇角:“你们挡着殿下的路了。”
他语气轻妙,高高在上,仿佛面对的不是刚刚杀红了眼的百名杀手,而是一群跪在他们面前乞求着的蝼蚁。
那黑衣首领看着他,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控鹤监的小鹤们也敢在爷们面前大放厥词!不知……”
噌!黑衣首领话音未落,一道细微的金光闪过,破空之声响起,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血窟窿在他脑门正中洞开,白的红的脑浆缓缓流淌而下。他错愕地瞪大了眼,死不瞑目。
那黑披风的美貌骑士抽回自己手上极为细长的鞭子,那上面还沾染着对方的脑浆。他笑意淡淡:“再说一次,你们挡住殿下的路了,请让开!”
声音温润,独一“请”字却带着一种诡谲而狰狞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一众黑衣人错愕地看着他。几乎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动手的,但眨眼之间自己首领的性命已经不在。
看着那男子策马进了一步,所有黑衣杀手竟然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但是下一刻,黑衣杀手们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恐和恼恨,随后齐齐大喝:“杀!”举刀以雷霆之势冲杀了过去。那些人再厉害也不过二十来人,他们一人一刀,都能将对方剁成肉末!
马上的俊美骑士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与他阴柔的容貌不同,他的笑声极为尖厉,宛如刀子刮过金器,刺耳难听:“嘻嘻,控鹤监十八司听令,铺路!”
噌!噌!噌!空气里瞬间响起数道尖厉的嗡鸣破空之声,仿佛死神的低鸣。所有的白衣黑披风者手中瞬间弹出一把造型奇诡的黑色雕骨火莲弯刀,随后向空中一抛,那弯刀在空中一下子展开骨片,团成圆形,弹射向那些黑衣杀手。
黑衣人们一愣,原本见对方阵势诡谲,都有所忌惮,停下冲杀,结阵防御,却见那些人不过是将寻常弯刀投掷过来。黑衣杀手们皆冷笑起来,毫无章法地随便一抛,就能挡住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杀手吗?连躲在一边的秋叶白都微微颦眉。但是只觉得那些刀子去势有些古怪,她还没琢磨出来个所以然。
此时黑衣人们已经毫无顾忌地冲杀上去,刚要挥刀,却不想忽然听到一阵金戈碰撞之声。他们下意识地抬头,错愕地发现那些弯刀在半空中相互碰撞了一下,砰的一声厉响,瞬间爆开无数片光影。因为光影太过密集,几乎就像一阵自天空席卷而来的黑色风暴,或者是一团可怕的食人蜂,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携着阴沉暴烈的杀气铺天盖地而下,卷入黑衣人之中。
“啊!”
“啊啊啊!”
刹那间,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划破山谷的幽静,血腥味四溢。而这次,发出惨烈尖叫的换成了原本的屠戮者。冲在最前面的大批黑衣人瞬间停住了脚步,仿佛齐齐被点了穴,随后瞬间如破掉的人偶一般齐齐落地——满地猩红,血雨漫天。
在外围警戒的黑衣杀手们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无数碎片光影,在将他们的伙伴割裂成非人的血肉之后,竟然借着破碎血肉之势再次回旋至半空,噌噌噌几声,再次合成十八把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噌的一声,回到了那些白衣黑披风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