瓴安城,重明宫。
宫殿外,中天之日,晖晖于顶,以其万年不减的光明凛然庇佑着这座偌大恢弘的建筑。重明,就像它的命名那样,这座非凡的宫殿拥有双重的光明,使得殿外的光明到了殿内依然不逊色。
深殿内,金碧辉煌,光芒灼眼。梁柱间,龙腾凤舞,威严万分。殿内陈设,由微至宏,尊贵尽显。明黄的主色调为内室带来等同曜日的无限光明。然而过度的光明,却在无形中产生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恰恰来源于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恰如曜日,皇权不仅夺目,而且神秘,其处庙堂之高,只有一人可及。那人,是尘世的统治者。人前,他惯于将自己摆在高位。人后,他惯于将自己隐在深处。
高堂之上,明黄深处,重幔之后,重乾帝正与六阿哥执子对弈。
他已知天命,却依然野心勃勃。这一点,从他下棋的态度,便可得知。
棋子在他手中,仿佛疆场上驰骋厮杀的千军万马。而他是运筹帷幄的将军,全权把握战局,总能出其不意地痛击敌人要害。即使此刻与之对弈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他依然没有丝毫懈怠,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高处不胜寒,也更容易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所以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他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如何登上这个制高点的。午夜梦回年少时,没有一个梦是美好的,梦中所见非枯骨即鲜血,就连梦醒前流下的眼泪都是混着血的……
落下最后一个子,他全盘获胜,面上看不出胜利的喜悦,然而唇角那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却被对面的人捕捉。
六阿哥重渊对着棋盘摇了摇头,叹道:“父皇不知,儿臣为了与您下这盘棋,可是足足苦练了一年的棋技。如今看来,儿臣就是再练百年,都不可能及父皇的万分之一了。”
重乾帝这才放开笑意,眼角和嘴角隐有纹路,放松的脸上现出一丝的老态。
“你的棋技不如你七弟,以前廷儿在的时候,十局里兴许还能赢我一局……”
话说到最后,被叹息取代。
两个月前,七阿哥重廷暴病早逝。
重渊也面露悲色,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棋盘上。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重乾帝问:“守陵人那边有什么消息?”
一丝狠戾取代悲伤,埋入重渊浓黑的下睫线,藏好自己的情绪后,他缓缓抬起头,换上春风一般的笑容,迎上父亲的目光。
他的面容无比温和,笑意和煦,说出的话却森寒入骨。
他说,亡灵已上路。
颐城边界。
雨停之时,我和颜相亭终于抵达目的地。
果然有一队人马候在颐城边界迎接我们。
入眼即是清一色的大宛宝马,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能在江南看到养得如此好的战马,我十分欣喜。因为大宛马只有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才配驾驭。我幼年时,曾随父亲拜访一位战功赫赫的铁血将军,并且有幸在他的陪同下在马王的背上驰骋一番。当年,我甚至因此立志参军,却被父亲驳回了。但那个梦想一直埋在我心底,梦里也曾多次重现自己幼年驾驭宝马在草原上驰骋的英姿。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可当我看见宝马眼中睥睨骄傲的神色时,又胆怯了,因为我不是骁勇善战的将军,甚至连一个士兵都不是,我没有驾驭它的资格。
于是我默默地将自己伸出的手收回,心情十分沮丧,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时马上传来一声爽朗的笑。
“小兄弟,想骑这马?”
说话的男人声音雄浑,十分有磁性。
我抬头看他,发现此人有些面熟,打量了一秒,惊觉马上的人正是夏侯。
夏侯的马,怎么是我能骑的,我赶紧摇了摇头。
颜相亭此时走到我身旁,不卑不亢地向夏侯行了个拱手礼。
“布衣颜相亭见过侯爷。”
我此时才想起该对夏侯行礼,也赶紧跟着行了个礼。
“布衣丛汀见过侯爷。”
夏侯翻身下马,走到颜相亭面前,“相亭兄弟,不必多礼。”
对于夏侯亲自来接人这件事,我已经感到十分震惊。当我听到他对颜相亭的称呼时,更是意外。颜相亭究竟是什么人,他的面子竟然已经大到能和侯爷称兄道弟了……
可侯爷并没有给我多想的时间,他转向颜相亭身边的我,问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恭敬地回答:“草民姓丛,单名一个汀。”
他又问:“丛汀兄弟可是对马很感兴趣?”
我心知自己刚才见到大宛马时欣喜的样子已经被他看到,只好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来时匆忙,便没有准备软轿。这里有两匹马,是为你们准备的。”
随从从后面牵出两匹马,这两匹马丝毫不比夏侯自己的那匹逊色。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直直盯着那两匹马看。
夏侯微微一笑,对颜相亭和我说:“二位,请吧。”
颜相亭利落地上马,丝毫不像一个常年猫在宅子里绣衣的裁缝应有的身手。马上的他白衣翩然,还是那副文弱的样子,我却觉得他十分英姿飒爽。
我笨拙地学着颜相亭的样子也上了马,心情激动而又忐忑。
“驾!”夏侯一声令下,率先冲了出去,坚硬平坦的马蹄在刚下过雨的泞地里带起飞泥。
“驾!驾!驾!”余人也纷纷奔驰而去。
原地很快便只剩下颜相亭和我。
我其实不会骑马,小时候身体不好,只能在马场外看哥哥们骑,和父亲外出狩猎更是没有我的份。
我能感觉到身下宝马的不耐烦,它不断地在原地蹬着蹄子转圈。
颜相亭看出我的窘迫,俯身在他自己那匹马的耳旁悄悄说了些什么,然后看向我,“你怎么不走?”
“我……我不会!”我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后来想到他明明看出我不会还故意问我,突然有些生气。一个大男人,看出朋友的窘迫,不出手相助,还故意刁难,这算什么?!
颜相亭那奸人狡黠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
我简直要被他气得吐血,眼前夏侯等人已经没影了。
作为一个男人,必须有自己的尊严。
“驾!”我气血上涌,咬牙嗑出这个字。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大宛马“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
我怎么就把诗圣写的这句给忘了呢……
但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身下宝马飞奔如飚,风撬开我紧咬的牙关,灌进我口中,喉头突然涌起一阵血腥。我并不适合做剧烈运动,小的时候,大夫便叮嘱过我,要想保命不要学人习武。
此时我只有拼命抓死缰绳,尽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掉下去,强行咽下喉咙里的血。风大得我根本睁不开眼,更别提看路了。谁料前方有一个急转弯,但马的速度并没有放慢。遭遇如此急速弯道,我的命运只有被甩下马背。
我已经提前闭上眼,准备等死。
黑暗中,我忽然想起六哥和父亲,真辜负了他们。
突然马背一振,我的后背贴上了什么硬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便已经被人握住,我重新找回了平衡。
我侧头,想看看身后的人是谁?
头顶却传来一身低喝,“别回头,前面是下坡路。”
这是颜相亭的声音。
我闷闷不乐,刚想说话,一口血便从嗓子眼喷了出来。
喷了宝马一头,脏了它柔亮好看的鬃毛,我明显感到身下的宝马有一刻的迟疑。我心里感到特别对不起它,这么好的马,屈尊给我这么一个废柴骑了,还被喷了一头血。回去我肯定好好给它洗个澡,不,我以后天天给它洗澡。
颜相亭突然一把扥住缰绳,宝马停住蹄子,我整个人向后仰去,撞到了他身上。这一撞不要紧,我突然心肺俱颤,又是一口血。
“你……你吐的是什么?”颜相亭声音颤抖着问我。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血……”说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晕过去前我直在心里骂娘,老子又没吐你头上,你那么激动干嘛……
我突然感到自己浑身冰冷。
黑暗中,我再次想到六哥和父亲,因为这一次,我好想家。
昏迷中,我听到六哥的声音。
他说,亡灵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