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大惊,望向颜相亭,希望他一次把话说个明白。可他却缄口不言了,默然地捧着水坛子迈进院内。
我随在颜相亭身后,没由来地心慌起来。
进屋以后我赶紧关好门。
“你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颜相亭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安置好坛子,才开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呆了一瞬,“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夏侯是华容假冒?”话刚出口我便觉得哪里不对劲。
事情的确有哪里不对劲,若是依着我刚才的话,胤容便是凭空消失了。
颜相亭接下来的话让我本就混乱的逻辑变得更加混沌。
“华容已经死了。”
华容死了?!
是的,华容死了。五年前庆景陵中的一场大火,把该烧毁的都烧没了。
颜相亭替我将细枝末节补齐。
“五年前的婵娟之夜,胤容将王室的中秋团圆宴取消,和华容一同去了庆景陵,为先侯和景懿太后守灵。”
我十分能理解胤容当时的心境,他与华容已经孤儿,即使那年月似圆盘不能更美,他的团圆节也不会再有圆满。
可是,守灵为何会导致陵寝失火?
“想不想看看五年前的中秋夜发生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颜相亭,“怎么看?”
他笑着说:“你知道赋灵是一门秘术,秘术说白了就是一种比较难练的技术。技多不压身,所以除了赋灵,我还会窥灵。”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知道你可以看梅兰夫人关于华容和胤容的记忆,可中秋那夜,梅兰夫人并不在场,这要怎么看?”
颜相亭摇摇头,“其实不用那么复杂,只要有了一个人的血,我就可以看他生命中任意三个人的记忆。”
我不禁感叹,秘术果然都很神奇。
颜相亭取过方才那坛水,放到桌子上,接着把手伸进坛子里搅了搅。手再拿出来时,水中的时光已经倒回五年前的中秋夜。
银盘满月高悬星幕,寂静的王陵入口前,有两道颀长的身影,其中一个较另一个精壮一些。他们身后跟着两队排列齐整、身穿甲衣的王族守卫。卫兵中领头的那个向身后的队伍下令:“你们守在这里,我随陛下和武司大人进去。”
“不必,你们都候在外边,中秋夜,孤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胤容清冷的声音在寂夜响起,听得我心生寒意。
随后,华容和胤容的身影便没入陵中。
水中的场景也自动切换至下一幕。
陵内灯火通明,照尽王陵的奢华。
胤容和华容一左一右地跪在双亲安寝的金丝楠木棺前,二人身侧各燃着一根白色高烛。孝子守灵,要为双亲跪到白烛燃尽,使父母灵魂安息。
华容睁着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棺椁。而胤容则双目紧闭,默念经文。
长夜过半,两柱高烛终于烧得只剩下两滩透明烛泪。
胤容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仁里映着点点灯火,好似繁星璀璨的夜幕,美丽醉人。
“你恨孤?”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不带任何感情,像一个简单的陈述。
陵内没有别人,显然是说给华容听的。
“臣不敢。”华容仍然盯着面前的棺椁,眼中却没有了焦点。
“孤没把君位让给你,所以你恨孤。”
“臣不敢。”
胤容听着,忽然笑了。他站起来绕到棺后,跪久了却不稳,步履有些踉跄。他捡起一坛陪葬的好酒加两个琉璃酒樽,又绕回来。
华容依旧跪着,君没让臣起来,臣便不能起来。
胤容不顾天子的尊仪,直接坐在地上,拍去酒坛子上的土,掀开盖子,斟满了酒樽。他拿起一樽递给华容,“坐下,今天是中秋,我们一家人团聚,敬父王和母后。”说着将自己那一杯浇在了面前的土地。
华容也跟着做了,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胤容笑了,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笑意。那一夜,从进入陵墓开始,他就卸下了君王冷漠的外壳。他含笑看着弟弟,又将两只酒樽斟满。如果华容的眼神不是那么冰冷的话,就会是一幕无比和谐的兄友弟恭的画面。
但胤容毫不在意华容对他的冷淡,依然笑意温和,“你有好多年没陪孤喝过酒了。”说着将酒樽端向华容,期待弟弟能与自己撞一下杯子,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我看出华容有些迟疑,但他最后还是与胤容撞了杯。
琉璃酒樽上水彩晕染,灯下流转华光,碰撞时发出一声脆响。琼浆应声跳出樽沿,洒在二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随着指缝滑下,一如那些逝去就不再来的童真岁月。胤容看着留在自己手上的水迹,嘴角忽然浮出一丝苦涩,却是闭上眼睛,将杯中的酒饮水一般一口饮尽。辛辣的滋味穿肠过肚,难受不过无人理解的苦心。
他拿起精致的水晶制物在灯光下晃了晃,仰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就像五年前,华容在他寿宴上所做的那样,突然松手。一件美好的东西就那么碎在地上。那一只酒樽,据说是用了西北名匠半年时间才设计制作出来的,一件便价值万金。听着干脆利落的破碎声音,他想:这样一件贵重的物品,碎出来的效果是不是更平安呢?
晶莹剔透的碎片在地上光华熠熠,他盯着那残骸,蓦然开口:“岁岁平安,这就是你当年给孤的祝福。”
华容抿紧了唇线,一言不发,眼神却更加深幽。我蓦然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那根本就不是一句祝福。他是把胤容比做一件瓷器。
一件瓷器,被摆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便会碎得越彻底。他是在警告胤容,总有一日,他会把他从高位上推下来,让他粉身碎骨。
一个个猜测接踵而至,连番击中我的心脏。
我又想到五年前华容主动放弃王位。那时他也许并不是甘愿主动放弃,而是已经想到,只有退下来将敌人置于高点,看到敌人的根基,才能更好地斩草除根。
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华容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机?
这一对兄弟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