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凄冷的暗夜在包老头的印记里烙下的疮痕不是火,而是被大火驱赶着逃命的惶惶人群。这个蒙古草原上骑马长大的老汉见过铺天盖地袭来的群狼暴食马群;见过几个月不下雨,大地龟裂成沟,人们携子出逃的平原大旱;见过山洪吞没百里村屯,十几个、几十个人攀缠大树枝梢上呼叫救命的惨景……可1987年5月7日夜里那种让人感觉着末日来临的景象却从未见过。
一家家的门板砰砰地推开撞开踢开,男人、妇女、姑娘、孩子,纠缠着拥挤着推搡着,汇聚到街道上,奔向阿木耳河岸。一个女人领着孩子躲进路边的阴沟里,不准备出来了,忽然又不甘心地爬出来,钻进奔跑的人群;一个小脚老太太实在跑不动了,一下坐在大道上,哭叫着说死也不跑了,没过几秒钟便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跑起来;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被儿子拖着,儿子前跑,老头后挣,急躁中,儿子捡起一根木棍把老头打昏过去,背起来就跑……还有猪啊羊啊狗啊猫啊鸡啊鸭啊也乱叫乱跑乱钻着。当灾难呼啸扑来,几乎所有的人,所有具有神经系统的动物都为寻找生存的空间而离开原来的位置。
生存是生命的最大本能,死亡是生命的最大威胁。整座城市陷入混乱。
包老头隔着商店的栅板,看着眼前呼号逃命的人群,良久,他返回屋中,从墙上摘下自己的老猎枪,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走到情后院把自己心爱的用铁链锁着的黑犬放了出来,领着黑犬沿着商店的栅围子走了一圈。晃几下商店的大门,大门锁着;敲几下窗户上的栅板,栅板很结实……一群人从他身边跑过去,有人喊他:“包老头,快跑吧,顾你那条老命吧!”
“不能跑啊,领导没话。”
包老头想把心爱的黑犬放跑,它是他精心喂养大的,陪他相依为命多年,他不忍心看着它丧命。他轰它、撵它、赶它……黑犬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头拱地呜呜地叫,不肯离开。
最可怕的时刻到了,半天上那片巨大的白光顷刻间变了颜色,紧接着山裂一般,无数金红色光体从天上射下来。房屋着了、麦垛着了、树木着了、煤堆着了、道路着了……大地上的一切都着了。
一队逃命的人群被大火截住,折回来跑去一处冰坑。有人喊:“包老头,还不快跑,再不跑就没命了!”
“不能跑啊,领导没话!”
“当官的也都跑了,跑吧!”
“不能跑啊,我打更!”
再没有谁劝他,也没有谁顾上劝他。小城里的人已经跑光了。
包老头又领着黑犬绕着山墙巡看起来。他的猎枪已经装上了火药,处于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他70岁了,经过许多兵灾和自然灾害,他知道,有些胆大的家伙就乘这机会没命地捞一把。包老头没有跑,他厮守着那个不大的小商店。他没有跑也没有做什么悲壮的举动,只是跟平常一样领着他的黑犬绕着商店一圈一圈地转……
第二天一早,火灾后,逃生返城的人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包老头拎着枪,领着狗,哆哆嗦嗦地站在冷地上。商店经理,那位四十几岁的汉子,满眼盈泪:“我又没说让你死守啊!”包老头嗫嚅着说出的还是那句话:“你说过,打更的不能擅自离岗。”说完,包老头整个人便瘫坐到了地上。
那一夜,大地焦炭一尺,铁轨熔曲变形,人畜伤亡惨痛,全城屋舍幸存无几。小商店附近十几米以外的民宅都烧光了,小商店却奇迹般地丝毫无损。
【拾贝】
其实,穿越灾难,生存下来的不仅仅是那间小商店,还有站成山一样的,由平实、平凡,甚至卑微的包老头身上折射出来的凛凛的纤尘不染的人性的光芒,无论隔着多么遥远的岁月,隔着多少流变的风尘,都让人触手可及、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