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有着天生的嫌弃和厌恶。
那是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夏天,因为突然下雨,我没有带雨具,放学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在校门口等我,就躲在收发室里不出来。透过收发室的玻璃窗,我看到父亲一只手撑着雨伞,一只手抱着雨衣,目光在放学的学生中搜寻着,间或向校园里张望着。我在心底恨恨地想,他怎么来了呢?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一个班级一个班级的学生走出校园,雨也越下越大,我注意到父亲的裤子、胳膊都已经被淋湿了,他的身体似乎在打抖,我心里不禁窃喜起来,暗想,这下他要回去了吧!可是,我错了,学生已经几乎走尽了,校门外只剩下他一个接学生的家长了,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突然,父亲打了一个喷嚏……再没有其他同学走出来,我只好走出收发室,父亲见了我,立刻奔了过来,将手中的雨衣打开,披到我身上,我低着头,就往家的方向走,父亲在后面紧跟着。
风夹着雨,扑打到我的脸上,彻骨的寒意贯穿了我。
每个学生都渴望着上学放学有父母接送,但我却固执地不肯让父亲送我接我。那个晚上,父亲拿出了他的口琴,在阳台上吹了好久。
也许,人在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灾难后,才会有新的重生。
那年7月,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一直渴望并自信能够进入大学的我,高考落榜。精神恍惚的我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汽车情撞飞……世界顷刻间塌落成一片无望的废墟,我在抢救室里呆了五个小时,才又回到这个可恶的人间,睁开眼第一个看到是年迈的父亲,父亲不停地为我掖着被角,昏暗的灯光里,额上的汗珠泛着苦涩的光。那天起,父亲便每天拎着那个两层的保温桶,穿梭于家和医院的两端,煎带鱼、蛋炒饭、西红柿炒鸡蛋,我不知道甚至奇怪,他是怎样知道我酷爱这些食物的,那些天疼爱我的母亲却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父亲,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出院后,我和父亲依旧很少说话,父亲则更加沉默。梦想的折翅让我沉沦,每天出没于声舞场所,午夜的钟声一贯是我归家的脚步,进门时我总能看到父亲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挥动一把剪刀,不厌其烦地裁着他那堆总也裁不完的简报,将近一年的大部分时光我们就是这样度过的。
后来,父亲托一位同事为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央求那位大姐的。那天的风很大,我去那家公司面试,近一个小时的谈话我都很被动,又不由自主地烦起了父亲的多事。终于结束了面试,刚走到门前的停车场,发现父亲的自行车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父亲来回不停走动着,在冬日的寒风里是那么的鲜明而深刻。
刚刚工作不久,又一场灾难突然袭来。我的胸部长了个肿块,发低烧二十多天,浑身淋巴结肿痛,打针、吃药都无济于事。骨穿、拍片……但最后依然没有确诊,大夫只好善意地告诉我,去北京或者上海的肿瘤医院看看。面对如此结果,我很坦然,很多时候我已不再惧怕死亡,甚至觉得活着比死亡更加可怕。于是,我不再想上医院,也庆幸不用再闻那该死的来苏水味儿,默默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两天以后的一个傍晚,父亲走进了我的房间,他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放下一个纸条,转身走了出去。我展开纸条:“燕子,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会听爸爸的话,自从你出事以后,爸爸一直想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一次跌倒难道就能让你放弃我们所有人对你的爱吗?你自残也好,自杀也好,疼的不只是你,还有我们,我们的爱加起来也不够重吗?还不够让你坚强地活下来吗……”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纸条上的渍痕刺痛着我。
第二天一早,我随父亲去了北京。医院里人很多,父亲夹在人群中间,排队、划价、拿片子……当我从检查室出来时,看见父亲在楼下的窗口等结果。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父亲的衣衫紧紧地贴着身体,在宽厚的脊背上皱成一个湿塌塌的湖,那扶着窗台的手布满了大块大块的老年斑,我从来也没这样仔细地看过父亲,更没有注意父亲从什么时候由一个一米七八的壮汉一下子衰老成白发苍然的老者。结果出来了,父亲迈着和他年龄不相仿的步子,急急地跑了过来,脸上涨满了笑容,从他的眼里我知道我又一次逃过了鬼门关。从医院出来,我生平第一次请父亲去吃饭,那是一家快餐店,是他选的,父亲可能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们静静地吃着,父亲很开心。我突然觉得,我很不孝,20年的怨恨,就因为他不曾对我表达过什么……所有的怨恨、狭隘在那一刻都瓦解碎裂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渴望。我将一块肉夹到父亲的碗里,父亲愣了愣,低下头去吃,我却看到父亲的双肩在不停耸动……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父亲又一次翻出那把老口琴,不一会儿,阳台上便传来了悠扬的琴声。琴声中,有潮水暖暖地漫过我的心。
我的父亲今年48岁,先天性聋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