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大我三岁,却给了我母亲般的爱。
15岁那年的冬天,雪特别大,天也异常的冷。灾难就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冬天撕碎了我原本温暖幸福的家。
临近春节时的一天清晨,父母赶着家里的马车,拉着发好的打烧饼的面以及炉子和煤炭,去5公里外的县城赶集。马车刚刚拐上国道不远,一辆装满木材的长途货车在超车时,骤然撞到马车上,母亲当场就没有了气息。等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拉着姐姐的手,气若游丝地叮嘱着:“一定……要让你弟弟……念大学……啊……”姐姐泪人般地拼命点着头,泪水滂沱地往下流淌着,就在姐姐的点头中,父亲极其安详地笑了一下,而后,就闭上了眼睛,再没能睁开。
大年三十,我和姐姐对着父母的遗像哭个不停。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姐姐擦了擦眼睛,语气坚定地命令着我:“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能再哭了,记住。”我诧异地看着姐姐,木然地点着头。
很快,新学期开学了,正读高三的姐姐把书包洗得干干净净后,装起原来的课本,放到了柜子里,然后,把我的书包递给我,对我说道:“好好读,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没有接书包,问姐姐:“你不去上学了?”
“姐姐去装煤车,供你上学。”姐姐轻描淡写地说着,再一次把书包递向我。
“我是男人,应该我去赚钱,姐姐,我不去上学了。不上学一样可以过好日子的……”
姐姐听了我的话,一怔,旋即,大声叫道:“你说什么?没出息!你忘了爸爸怎么说的了吗?你必须去上学……”姐姐叫着,显得很激动,我想要反驳,可抬头,看到她的眼圈很红。我咬咬牙,接过了书包。
我变得异常刻苦,因为,只要我稍稍疏懒,眼前就会浮现瘦小的姐姐吃力地一锹一锹往汽车上装煤的身影。为了多赚些钱,只有18岁的姐姐和一些大小伙子们一样在火车站煤场装煤,每装一车5元钱,一车8吨。每天,姐姐都坚持装6车煤。每次,需要交费用给学校的时候,我都会从姐姐递给我的钱上闻到浓浓的煤炭味,那味道亲切而又锋利,温暖着我激励着我,也割划着我刺扎着我。
姐姐从小就非常出色,她最大的梦想是考进北大,她说她喜欢那里的未名湖,她渴望在阳光下坐在湖畔,读书读云读风。在没有遭遇变故前,对于还有半年就要参加的高考,她充满了信心和期望。我不知道,割舍掉生命里的渴望和热爱对她将是怎样的疼痛和折磨,我也不敢去揣想,因为,思绪每每刚刚触及,就会有疼痛海啸般漫上心头。我只有用更加的刻苦和勤奋学习!因为,我知道,我要完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梦想!还有姐姐的梦想!
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考上北大。
奔向北大的路总要经过艰难而漫长的打磨。三年,我坚持着不让自己每天的睡眠超过6小时,好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三年,姐姐每天比我睡得还要少,因为她既要去打工,又要照顾我的衣食,打扫家里的卫生。姐姐迅速地衰老着,可我不敢对姐姐说一句怜惜的话,我知道任何的语言都只会玷污了姐姐期待的目光和爱。当我接到北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姐姐的脸上,阳光灿烂,泪光灿烂。
我看着姐姐,满心酸涩。泪水漫上了我的眼睛。姐姐看见了,擦着眼泪,笑着说道:“看我,说话不算数,又哭了。”我终于再难抑制,泪水决堤般地奔出眼眶,哽咽着:“姐姐,你就哭吧……”
考上北大是一个艰辛的历程,我可以撑挺;走进北大需要很多的学费,这却是我无能为力的。姐姐开始借起钱来。在这样一个用计算机计算得失的时代,姐姐常常空手而归。开学前,姐姐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卖掉了,凑齐了我的学费。我问姐姐:“以后,你住哪里啊?”
“你去上学后,我就外出打工,赚下一年的学费。等你工作后,我们再把老房子买回来……”
姐姐将我送到北京后,去了广州。
开始的一个月,没有姐姐的消息,也没有姐姐的汇款,我节约着使用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挨着日子。第二个月,接到姐姐寄来的300元钱和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姐姐的信:
……这里没有大学文凭很难找工作,快一个月的时候,我才在一家玩具厂找到一份工作,月薪400元,等熟悉熟悉后,我再找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就可以多给你寄些钱了……你安心学习,照顾好自己,处理好和同学的关系……知识太重要了……
眼泪悄悄盈满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最初的一个月,身上只剩下不到100元钱的姐姐是怎么挨过来的;我不知道,一个月只有100元钱生活费的姐姐将怎样盘算日子……姐姐啊!我亲亲的姐姐!你寄给我的何止是钱,是你的心血啊!
大约四个月后,姐姐的汇款多了起来,一个月总会寄来800元左右。我很诧异,姐姐告诉我,她在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月薪1000元,她用不到钱,就多寄给我一些,告诉我不要在买资料和吃饭上委屈自己。我想,以姐姐的出色,她应该能够找到这样的工作。但用起钱来,我还是尽量节约着,以便积攒出下一年的学费。
尽管我的物质生活始终窘迫着,但精神上因为姐姐而一直如富翁般。
大一的暑假,我留在北京做了一个假期的家教,大二开学前,情姐姐给我寄来了5000元钱,嘱我交学费用。我追问姐姐哪里来的这些钱。姐姐告诉我,她的雇主教会了她微机打字,又帮她联系了一些打字的活儿,这些钱是她利用空闲时间帮别人打文件赚来的,又借了一些,不过很快就会还上的。我想,一个人如果能够有这样的姐姐,应该是最幸福的了吧!
我是幸福的。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有生机地流动着。姐姐一直不让我去广州看她,她也不来北京看我,说这样可以省下钱来,因为姐姐想早一天买回家乡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她说,那房子里有爸爸妈妈的气息,住在那里,心才能安定。可买回祖屋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啊!既要供我读书,又要养自己,姐姐怎样努力才能积攒够买回祖屋的钱呢?我开始更加节制开销,因为我知道,我每节省下一分钱,姐姐就可以少劳累一分,祖屋就可以早回来一天。
临近大三暑假的时候,姐姐突然从家乡的小镇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祖屋已经买了回来!我兴奋,但同时诧异,问姐姐哪里来的钱?姐姐告诉我,她买奖券中了奖,正好够买回祖屋。我不知道,一向节俭而又理性的姐姐该是怎样渴望祖屋的回归,才肯从自己血汗钱中拿出些来去购买奖券的。我的眼睛和心灵都被幸福和骄傲的泪水润泽着。姐姐啊!我为之骄傲的姐姐!有你,我可以一生无忧!你可以为我抵挡一切灾难、苦痛、艰辛……
暑假很快就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奔向家乡的小镇,奔向祖屋,奔向姐姐……
刚刚走进家乡小镇那条熟悉的胡同,有老邻居和我打着招呼:“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姐姐吧!得了那种病,唉……”看着邻居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我满心狐疑。
姐姐苍白、憔悴了很多,看见我,先是很惊异,继而,眼睛就红了,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我,脸上的笑容让我温暖又疼痛。我问姐姐:乐是一种能力“姐,你得了什么病?”
姐姐仿佛被电击了般,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什么的,歇歇就好了!”可我还是很快就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了姐姐的病:艾滋病!
艾滋病!
在我的意识中,这种病是只有那些从事性服务的风尘女子才会得的病。联想到姐姐突然拥有了购回祖屋的大笔钱财,联想到姐姐不可能去买奖券的性格,联想到邻居们诧异的目光……当我从姐姐的口中确定了她真的得了艾滋病后,姐姐的亲切立刻被憎恶掩埋,姐姐的光环也立刻灰暗,我的心溘然碎裂,祖屋也变得阴森起来。我对着姐姐大声吼道:“我没有你这个肮脏的姐姐,我也不要住在这样的祖屋里!”吼完,我在姐姐的愣怔中冲出屋去,全然不顾随后传来的她的追喊,决然地踏上了返回学校的火车。
接下来的日子疼痛、郁闷、茫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我随风飘荡着,不知道方向和将来。我把一切不幸都归罪在姐姐身上,痛恨地不接她的电话,不拆看她的信件……
可我难以让自己的思绪不去想她。
突然的一天,家乡的二叔来到学校,告诉我:“你姐姐没有救过来,临死前,她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她让我告诉你,看在20年的姐弟情分上,希望你能把这封信看完……”
我的心咯噔一下,如针扎般,我们毕竟是一脉姐弟,匆忙地打开信: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会伤心。以为你能够相信姐姐,可现在,我知道,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不然,你会一辈子被猜疑中的羞耻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姐姐的确没有买过什么奖券,也没有中过什么奖,但姐姐买回祖屋、寄给你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在广州,姐姐把一个肾卖给了一个需要移植肾脏的人才得到买回祖屋的那些钱的,不幸的是,移植肾脏时,姐姐在输血中感染了艾滋病毒……
天旋地转。
姐姐啊!姐姐!我该是何等的幸运,能够拥有你这样的姐姐,我又是何等的愚笨,不懂得珍惜你!
悔泪长流,却难唤醒沉睡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