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大鱼是被钓上来的,确切的说,是被钩上来的。鱼的浑身扎满了锋利的钢钩,有好几十个。每个钢钩上拴着一条筷子粗细的绳子,几十条绳子紧紧地绑在鱼身上,比人工捆绑得还要结实。钢钩刺穿的鱼皮浸着血,这条在水里力大如牛的鱼已经精疲力尽,老半天才下意识地摆动一下尾巴。
这是渔人发明的一种介于钓和网之间的新式捕鱼方法,叫滚钩。他们在河湾水势平缓的地方下钩,单等进湾觅食的大鲶鱼上钩。不过,捕鱼事先得喂窝子,打鱼的人把死猪烂狗的尸体扔进河湾,就是最好的鱼饵。河湾里布了很多渔线,每根渔线上拴了好多鱼钩,密密的,鱼只要碰上一个钢钩,就会摇头卷尾挣扎起来。这样,就会有更多的钩刺进肉里,最终的结果是越挣扎刺得越多,越挣扎捆得越紧。
捕鱼是一种很传统的生产方式,本来无可厚非。看着躺在沙滩上的悲哀的鱼,几乎让宁奇惨不忍睹。
宁奇找到渡口的时候,渡船已经过了河中心,向对岸划去。渡口很简单,只有一根拴船的木桩,别的什么也没有,只能从杂沓的脚印,散落的牲口粪便说明这里就是上下船的地方。离渡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水刮子。他信步走了过去,水刮子只剩下一个崩裂得快要散架的木槽,一头在河边,另一头斜躺在一条被沙子掩埋了的水渠边。这是一个原始古老而又不失先进的车水工具,或者说是抽水机的前躯。小的时候,他曾经和宁耀南他们帮助大爹摇动过水刮子的摇把,亲眼看着众多的刮板把水从洼渠里刮入水槽,再顺着水槽刮到高田里去。
关把渡口,气死霸王。他没有办法,只能在荒凉的渡口上等待,等待渡船再次摆渡过来,把他渡过河去。
宁奇横躺在沙丘上睡了一觉,醒来一看,仍然不见渡船的影子。此时日已西斜,他又饿又渴。看着对岸的农舍,他一次又一次地猜测着姐姐的家。低头看看黄河,他感到了困守河边的孤独。此情此景,如果让他在浩翰的词海语林中选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他不会选别的,就选“咫尺天涯”。他想喝黄河水,可是一想起河湾里腐尸烂肉的腥臭,一看到河水的浑浊,一看到枯草粪便等漂浮物,他忍住了。他重新回到那个破水刮子上,向四周张望。他发现,在离渡口大约有一里路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形的瓜茅屋。
宁奇来到瓜茅屋前,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蹲在门前抽旱烟。他上前问道:“老姨爹好着呢?”
老汉回答:“好着呢。”
他又问:“请问老姨爹,渡口的船一天过几趟?”
老汉说:“这个不论,人多了一天过两个来回,人少了就过一个来回。今天不会过来了,你想过河只能等明天了。”
他犯难了。等下去,今天晚上在哪里过夜?吃啥喝啥?踅回去他又不甘心,好不容易请准了假,跑了几十里路,已经看见姐姐的烟囱冒烟了。老汉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小伙子,先坐下喝口水。”说完,提出暖壶来给他倒了一碗水。
他谢过老汉,边喝水边跟老汉扯起磨来。老汉听完他的来意后说:“小伙子,我看这样,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瓜茅屋,今天晚上你就和我睡在这里,明天早上早早坐船过河,啥事也不误。”
宁奇说:“出门在外的人还讲啥嫌弃不嫌弃,感谢你老还来不及呢!”
老汉说:“一会儿我丫头给我送饭,赶上啥吃啥吧!”
遇上这么好的老人,宁奇无话可说。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是不是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
说话间,老汉的女儿送来了饭。看见瓜地里坐着个生人,姑娘没说什么,放下饭篮子就想返身回家。老汉喊住姑娘:“扁子,回去再送点来,这里又来了个亲戚。”
姑娘只“嗯”了一声,回头走了。宁奇没好意思仔细端详,只从后影看见她丰满窈窕的身材和两条又粗又黑亮的长辫子。不过,在姑娘放篮子的时候,他看见她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
今天晚上好月亮,在朗月繁星的照耀下,河边的沙滩上一片银白。夜里十分静谧又十分嘈杂。这里没有喧闹的人声,车声,机器声,也听不到黄河的涛声,只有狗蚂蚱和癞蛤蟆无休止地鸣叫。他们在茅屋前打了一堆蚊烟,海阔天空地扯起磨来。
老汉姓白,叫白福元,人老三辈子住在黄河边。老汉出身好,世代贫农,儿女有出息,老两口有福气。大儿子当的是大队长,二儿子当工人,都已经成家立业,分房另住。家里就剩下老两口领着送饭的丫头。扁子已经二十虚岁,有几家上门提过亲,丫头心高,不找。扁子虽然出身好,条件好,一点儿也不娇生惯养。老汉每年种瓜看瓜,有几个月不能回家,家里里里外外的活都是扁子干。论起扁子的针线活,村里的姑娘婆姨谁都比不上。宁奇能够看得出来,老汉说到儿子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自豪,一说到女儿的时候,他显得格外地兴奋。
他们海阔天空地扯了好长时间,宁奇提起了白天在河滩上的所见所闻,他对老汉讲述着捕猎者的神奇,同时诉说着这些人的残忍。老汉抽了口烟,不屑一顾地说:“那是河滩上的兔子多,黄河里的鲶鱼多,他们算什么本事!”
宁奇问:“老姨爹,看来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老汉说:“不瞒你说,我在黄河滩上打兔子那阵子,那些胯子的裤裆还没缝住呢!”
他把外地人叫“胯子”。
他接着说:“低标准的时候,我给生产队放羊,哪一天都能提回来几只兔子。”
宁奇问:“你用啥东西抓兔子的?”
老汉说:“用鞭杆。”
宁奇问:“用鞭杆?”
宁奇不解,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老汉。老汉看他那转不过弯子的样子,说道:“打兔子要有个好眼窝头,看见它趴在哪里,你不要惊动它,但是要盯住它的位置,然后把羊群赶过去。兔子这东西胆子小,羊群过来以后,它怕羊踩着它,并着耳朵闭着眼,悄悄地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我手里捏着鞭杆,紧紧跟在羊的后面。羊群走了过去,兔子还趴在那里,这个时候一鞭杆下去,不是死了就是残了,抓一只兔子一点都不费事。”
宁奇头一次听说抓兔子还有如此神奇的手段,他被老汉的办法迷住了。过了半天他才说:“那你们低标准的日子一定好过一些。”
白老汉说:“说得也是,那阵子不是每天打几个兔子垫巴垫巴,真把娃娃们饿坏呢!”
这天晚上,他们拉呱的很晚。他们拉呱的很投机,一老一少虽然是初次见面的隔代人,却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宁奇告别白老汉,早早来到渡口。他在渡口一直等到小晌午,渡船才从对岸摇摇晃晃地划了过来。这是一条简陋得再也不能简陋的小船:弯弯的船板,弯弯的桅杆、弯弯的棹、弯弯的橹,就连撑船的篙都没有找上个直溜竿子,也是弯弯的。船底、船帮有几个缝隙渗着水迹。说老实话,上了这样的船,嘴里不说啥,人的心里悬悬的。
船票不贵,一个人带一辆自行车只收五毛钱。宁奇付了船钱,坐在隔舱的木板上等待开船。看着过河的人上得差不多了,老艄公双手把橹,喊了一声“解绳开船”。渡船离开河岸,慢慢向河心漂去。这时候有两个船工各把一只船桨,其中一个喊道:“起来扳棹!”船家把船桨叫棹。
宁奇不明白他是在喊谁,没有理睬。他看见船舱里的青壮年男人一律站了起来,帮助他们扳棹。这时候又听那个船工喊:“那个穿灰褂子的毛头小伙子耳朵日聋了,想不想过河?”
宁奇穿的就是灰褂子,他是唯一没有去扳棹的男人,很显然,船工骂的就是他。宁奇很不高兴地质问:“我出钱过河,凭什么给你扳船?”
船工见他竟敢顶嘴,气更大了:“你出了多少钱?你以为你那五毛钱能买个金娃娃。告诉你,不是看着你能扳船卖力,一块钱我都不渡你!”
他这才明白,原来这船上的规矩是这样的。一条需要十来八个人才能完成摆渡的渡船,他们只安排了三个技术船工,其余的事情留给乘客来完成。他理解了。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同舟共济。他打算去扳棹了,但是他心里不舒服。就这么点事情,说明白了不就得了,凭什么骂人呢?他起身走到船桨跟前,双手扶桨,对着那个船工说:“扳船就扳船,好好说不行,翻什么眼睛?给谁翻呢?”
这句话对于宁奇来讲,已经够文明够客气的了。没想到话一出口,彻底激怒了船工。他丢下船桨,手里抄起一根船篙,气冲冲地向宁奇扑了过来:“我看你这个婊子养的是不想活了,爹们今天非把你赶到河里去。”嘴里骂着,一杆子打了下来。
宁奇一蹲身子,躲了过去。此时船已经到了紧水里面,正是需要众人齐心合力扳棹渡急流的关键时刻。船工这么一闹腾,船在河里转着,随波逐浪向下流漂去。老艄公见状,厉声喝叱着船工,众人也抱住船工的腰,让他消消气,好好渡河。
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终于平息了,众人各就各位,随着船工“嘿嘿嗬嗬”的号子声,竭尽全力地扳着掉。宁奇也扳得很卖力,他的心情糟透了。他一边扳棹,一边认真地,仔细地检点着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最后的结论是自己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更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招惹来船工如此的愤怒,如此的不共戴天?
一个多小时以后,渡船终于靠上了岸。宁奇提车下船,头也不回,象躲避瘟疫一样离开了这条令他无比厌恶的破渡船。前边有一条叉道,他站住了,他不知道走姐姐家要走哪一条路。这时,后边走过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对他说:“小伙子,我的腿脚不方便,请你把我捎半截子行不行?”
宁奇想,车子闲着,带上他就不用问路了,他答应了老汉。
老汉看着宁奇还是气呼呼的对他说:“小伙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不要计较它了,不生那份闲气。实际上,刚才船上发生的事情是你的错。”
宁奇跳下车问道:“为啥是我的错?”
老汉见宁奇着了急,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年轻人,确实是你错了。你知道行船的人最忌讳的是啥?”
宁奇问:“啥?”
老汉说:“船家最忌讳的是两个字,一个是‘漏’字,一个是‘翻’字。你刚才说人家给你翻眼睛,人家才翻了脸。要不是众人打劝,那家伙真要打人呢!”
宁奇有些不大理解,他追问老汉:“这两个字难道对他们就那么当紧?即便不爱听,也不致于打人呀!”
老汉说:“这两个字连着他们的命呀!船漏了要沉,船翻了要死人的。”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