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奇问:“跟着蒙古人的驴跑了人家能放回来吗?”
老张笑着说:“牲口到了蒙古人的牲口群里,你尽管把心装在肚子里面,一头也少不了。只要自己的群里伙上了别人的牲畜或羊只,只能精心饲养,物归原主,不能有私毫的损伤,更不能偷偷杀了吃肉。”
梁孝礼问:“日他个祖宗,那到哪家圈里去找呢?”
老张说:“根本用不着到圈里找,明天全部放到了滩上,到滩上找就行了。”
第二天,宁奇和梁孝礼加上放牛的老张和刘二虎四个人撒开了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所有的驴都收了回来。晚上吃饭,梁孝礼和宁奇召开了第一次会议,讨论今后驴该是怎样的放法。梁孝礼说:“日他个祖宗,这些龟孙子爱跑,从明天开始拔芨芨搓草绳拧驴绊,给每个驴上上一副三条腿的绊,我看它还跑不跑。”
宁奇不同意他的意见,他说:“给所有的驴都上上绊,吃草先不说,怎么饮水呢?再说了,你给它们都上上绊,你不让它们走驹了?你忘了大队给的任务,今年至少要下二十个驴驹子?”
梁孝礼一听,火冒三丈,跳起来说:“日他个祖宗,人还在这里打光棍呢,我管球它们走驹不走驹呢!”
宁奇没有吭声,屋子里一阵沉默。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觉得梁孝礼的火气消了一些,慢慢说:“梁师傅”,为了能和这个怪人和睦相处,他尊称他为师傅。“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上绊不是个办法。我们来到草原上已经几天了,满滩各洼的牛、马、驴还有骆驼,你见过谁给牲口上过绊?所以说,抛开其他原因不讲,如果真的给所有的驴都上绊,人家草原上的蒙古人汉人们准得笑话我们两个人是从河西过来的半吊子。”
梁孝礼没有立即提出不同意见,也没有反驳他,说明他在思考宁奇这番话里的道理。半天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宁奇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从他在查汗乌都家的生活体验和最近几天的观察,草原上的牲口不是天天都像羊那样收盘上圈,上圈的有,但是更多的是在野外过夜,放牲口的人只要每天到草原上去看看不丢不差就行了。现在听梁孝礼问他,他说:“在草原上放牧,羊靠耳剪马靠印,谁的牲口有谁的记号,放到草原上让它们吃去,我们每天按照记号点数不差就行,你看怎么样?”
梁孝礼听宁奇讲的有些道理,但是他没有立即表示同意,也没有立即表示反对,蹲在那里不吭声。约摸过了一根烟的功夫,他气呼呼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把这群龟孙子都剪成秃耳朵,今后草原上凡是秃耳朵的驴都是我们的。”
宁奇一听赶紧说:“不行不行,八十多头驴都剪掉半截耳朵,血糊燎榔头的,太残忍了吧!”
梁孝礼直着脖子说:“残忍个球!日他个祖宗,它把爹们害得满滩跑,咋不说残忍呢?”
宁奇知道。这会儿再跟他说下去,不但没有什么结果,而且会越说越僵。他独自走出小屋,来到驴圈门上,他看着一只只高耸的耳朵,真不敢想象剪掉半截之后的悲惨景象。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驴们来回摆动的尾巴上,看了半天,他猛然转回身,跑进屋里对梁孝礼说:“梁师傅,我想了个好办法,既让人能辨认出来,又可以让驴不受疼痛。”
梁孝礼不耐烦地说:“你的屁都没有放出来,我知道行不行呢!”
宁奇赶紧说:“我发现,驴的尾巴是个闲物件,咱们与其剪驴耳朵,不如剪驴尾巴,那样一来,今后草原上的秃尾巴驴就都是咱们的了。”
梁孝礼听完没作声。宁奇觉得这是一种默许,他为自己的绝妙主意高兴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吃完早饭,梁孝礼到老张那里找来一把剪子,挨个儿把驴的尾巴全部剪成了秃刷刷。驴放出圈门之后,他们发现,今天所有的驴都很反常。它们见草不吃,见水不喝,它们撒欢、打滚,或者把头插在地下,一个劲地打响鼻,那半截没有了毛发的秃尾巴像一个多余的肉桩,不停地摆动着。
宁奇看着这些驴们,一头的困惑,一脸的茫然。他怎么也意识不到,他的一番好心竟然导致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牲畜们的尾巴,用以驱赶虫虻之类,现在,他们把驴的尾巴剪了,就等于把它们赶进了蚊子堆、牛虻窝。无休止的叮咬让它们无所适从、疼痒难当,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哪里顾得上吃草?
当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宁奇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人还是牲口,身上长的绝对没有闲物件。
驴们在苦苦的煎熬和等待中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夏天。驴摆脱烦恼的时候,人的烦恼也少了。就在两个牧驴人商量着回家的事情的时候,新的烦恼又来了。
驴群里有三头成年叫驴,按身格排,黑叫驴个头最大,排老大,宁奇他们为了好区别,称之为大叫驴。还有一头黑叫驴体格稍小,称之为二叫驴。麻叫驴体格最小,名曰三叫驴。这几天,这三头叫驴争风吃醋,追得草驴满滩跑,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它们的情欲。最捣手的要数那头三叫驴,别看它个头不大,本事却不小。它又踢又咬,打败了大叫驴,撵走了二叫驴,大有独霸草原之势。梁孝礼怎么也不能容忍三叫驴的行为,撵的驴群不得安生暂且不说,单就这欺男霸女的行径,就让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曾经对宁奇多次说过,他要收拾这个三叫驴。
这一天,机会来了。驴上圈之后,所有的驴都安分守已,三叫驴好像有发泄不完的情欲,又在驴圈里捣腾开了。梁孝礼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他提了一根麻绳,把三叫驴拴在拴马桩上,返身抽下圈门上的拴杆,照着三叫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他嘴里叫骂着:“日你个祖宗,我砸折你的贼腿,看你还能不能骚情”。
话音没落,一栓杆横扫过去,“咔嚓”一声,三叫驴的两条后腿齐齐断了。
断了腿的三叫驴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宁奇一看大事不好,赶紧找来放牛的老张,看看有什么办法。老张虽然在草原上放了几十年的牲口,两条后腿一起断了的事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看了半天,他撂下一句话:“娃娃死到屄里头——没救了。”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三叫驴宰了,牧场上的人把肉吃了,留下一张皮等着回去之后给大队交差。
三叫驴死了之后,梁孝礼像个霜打的茄子,蔫了。他每天出滩回家,一声不吭,大事小事不发话,全听宁奇的。宁奇一时也没了主意。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想得最多的是这一人一驴之事。他以为,无论是人或者是牲口,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分,否则,则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本来就是动物生存的本能,三个叫驴争风吃醋那是顺理成章,见怪不怪的事,你梁孝礼生的哪门子气,打的哪门子抱不平,以致于闯下大祸,悔之莫及。再说这个三叫驴,几十头草驴中,你既有妻又有妾,还嫌不足,非得争天夺地,占尽风流不可,若是早懂得适可而止,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驴皮剥了,驴肉吃了,可这干系是脱不了的。宁奇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关系重大,最小都要定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他越想越害怕,他怕时间长了说不清楚,就和梁孝礼商量着干脆回家,听候发落。此举正中梁孝礼下怀。说走就走,两个人卷起铺盖,驮上驴皮,赶着驴群回了家。
梁孝礼浑身上下有多少毛病暂且不说,有一点是很令人佩服的,那就是不管有天大的事,好汉做事好汉当,从来不连累别人。从河东牧场回来之后,他把如何打瘸了三叫驴,如何剥皮吃肉的事一身子揽了,宁奇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大队领导看他认错态度较好,又驮回来了一张驴皮,也就没再追究,不了了之了。但是,他在生产队里的影响却因为接二连三的失误而失去了别人的同情心。队长说:“花头梁三这个无儿鬼真是狗屎糊不到墙上。”
不照顾就得随大流,大家干啥他干啥。在狠抓积肥的年月里,社员们干的最多的活莫过于拉车。
这年冬天,新的一轮积肥热潮又掀了起来。上面的口号是“多积肥,积好肥”,下面就得不分白天黑夜的拉,千方百计的积。生产队的圈粪和农家肥是很有限的,于是就到城里去积,到城里去拉。
生产队决定,三个人一辆小胶车,一天拉三趟算完成任务,多拉了不但工分给的多,还要表扬。和梁孝礼同拉一个车的是两个婆姨。头两天还相安无事,随大流出,随大队回。拉到第三天,他们的车有点儿跟不上趟,老是落在后面。这样一来,三个人的关系也就慢慢紧张起来。这天拉完了粪,梁孝礼把车一扔,骂道:“日他个祖宗,婆姨拉车干翘腿不出路,挣死爹们了!”
两个婆姨也不示弱,回敬道:“谁浪闲话也轮不上你梁三花头,自己就像夹上气卵子了,还嫌别人干翘腿不出路。”
梁孝礼发了话:“日他个祖宗,以后各干各的。”
梁孝礼的话一出口,正说到两个婆姨的心口眼眼上了,人家正想两个人合伙,把他甩掉。两个人拉车虽然费点力气,但是人家只要拉回两车就算完成任务,少跑一趟路,人家倒要看看,他梁孝礼有啥本事能一个人拉一车粪回来。
日头落山之前,两个婆姨早早就把两车粪拉了回来,车放在那里,单等梁孝礼去拉。梁孝礼不着急,不着慌,消消停停吃完饭,喝完水,一直磨到上灯时候才动了身。
第二天一早队长验粪的时候,梁孝礼不但把粪拉了回来,而且人家拉的是猪粪,属于精肥。按规定,拉了精肥工分是要翻一番的,也就是说,人家梁孝礼一天挣了两天的工分。三天来,梁孝礼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两个婆姨既眼热,又迷惑,这个灰鬼到底是从哪里拉的猪粪呢?
第四天的早上,两个婆姨到车场子去拉车,发现她们的车不见了。两个人去找梁孝礼,梁孝礼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子,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两个人赶紧去找队长,队长也说没见着,队长猜想,是不是把车坏在路上,等等拉车的人回来就知道了。拉粪的车陆陆续续回来了,队长挨个地问,都说没有见着梁孝礼。
一连三天,梁孝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音气气都没有。队长开始着急了。第四天一大早,派出十几个人撒开了找,他专门关照,顺着黄河边多看看,保不定这个灰鬼活麻烦了打下烂干主意,跳了黄河。
队长刚把人派开,劳改队来了个管教干部要找队长。队长很纳闷,劳改队的人来干什么。见了面之后才知道,他们要找的梁孝礼在劳改队里,人家是来通知他往回领人的。
到了劳改队,队长把一切全搞明白了。
原来,梁孝礼在头几天拉粪的时候,就看见劳改队的大胶车往田里拉猪粪。和两个婆姨闹了别扭之后,梁孝礼便打上了猪粪的主意。从那天开始,他在天黑之后动身,一个人把车拉到劳改队的田里,装上人家的猪粪往回拉。说起来,偷劳改队的猪粪确实是个好主意。一来猪粪是优质肥,拉回去挣的工分多,反正生产队不追究肥从何来,只要拉到田里就算数,再说了,“广开肥源”也是很响亮的一句口号;二来,就是猪粪的分量轻,梁孝礼虽然力气不算大,拉这一车猪粪还是不成问题的;三来距离近,劳改队的田离五队的田只有三里路。
梁孝礼偷粪的事很快就被劳改队发现了。第三天的晚上,当他装满了车,正准备拉走的时候,忽然从干渠里跳出几个背枪的解放军,把他逮了个正着。为了整治整治他,劳改队没有给他使用什么刑罚,让他拉着自己的车,天天伙在劳改队的队伍里和劳改犯们一起拉车,晚上就睡在犯人号子里。
队长一听,当时就气了一嘴灰,当着管教干部的面把梁孝礼日娘戳板筋地骂了一通,当场向管教干部保证,回去以后一定要加强教育,绝不允许此类事情发生。
回家的路上,队长问梁孝礼:“我把你个贼龟日的,正道不走尽走邪道,怎么样,劳改队里的饭不好吃吧?”
梁孝礼表现的满不在乎,回敬队长道:“我看也不错。反正在哪里都是个拉车,劳改队里还不用做饭不用洗锅呢!”
队长一听,骂了一句:“你真是个头号下三烂!”
当天晚上,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批判梁孝礼破坏军民关系,妄图动摇无产阶级专政的罪恶行径。为了教育每一个人,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发言,在批判梁孝礼的同时,自己要作出保证,绝不干偷粪的勾当。
批斗会开得很晚才散。散会之后,梁孝礼总觉得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堵得他难受。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他干脆穿好衣服下了炕,嘴里念叨着:“日你个祖宗,你把爹们劳改了三天,爹们也得向你取点报酬。”说完,出门来到车场子,拉上他的车消失在黑夜中。
梁孝礼又一次把车拉到了劳改队的田里。这次他没有上粪,他在一个小土堆前挖了起来。不知道他挖的是什么,忙乎半天,装了足有大半麻袋。他把麻袋放在车上,顺原路拉了回来。
梁孝礼拉回来的是半麻袋猪肉。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劳改队宰了一头猪,是一头“米猪”。据医学上讲,这种肉带有传染病,人吃了以后先生病,后死亡,没办法治。劳改队宰了这么个猪之后,有的人觉得没那么严重,扔了怪可惜的,干脆下锅烩了吃。有的人认为,几百号犯人的健康,马虎不得,一旦有事,谁来负这个责任。两相权衡,站长一拍板——埋了。这样一来,已经切到案子上准备下锅的猪肉片装了一麻袋,拉到田里挖了个坑埋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梁孝礼看着人家埋肉,心疼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盘算着,出了劳改队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挖肉。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他心里盘算着:“日你个祖宗,有这半麻袋猪肉,爹们这三天劳改队也算没白干。”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哼着四六不成调的小曲,好像先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