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在残垣断壁之中,每一步都踩着历史的碎片,硌着脚掌也硌着脏腑,生生地疼。在海晏堂,遇到一位轮椅老人,一直在路边远远地看着那些站着的和躺着的石柱,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的目光里,聚集着他和这园子丝丝缕缕的牵绊。我们过去问了个好,他就给我们当起导游来,他说:圆明园是清朝帝王在150余年间倾全国物力、集无数精工巧匠建造的,它继承了中国三千多年的优秀造园传统,既有宫廷建筑的雍容华贵,又有江南水乡园林的委婉多姿,同时,又吸取了欧洲的园林建筑形式,把不同风格的园林建筑融为一体,在整体布局上使人感到和谐完美。同时,它还是一座收藏着无数珍宝的皇家博物馆。老人对圆明园的历史如数家珍,说到痛心处,他的声音低沉,讲到屈辱时,他的表情悲怆。他不像是陈述历史,而是一层层揭开心灵的疤痕。在大水法看到一位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对着废墟发呆,从他凝重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在思索着什么。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顶着鲜艳的格格帽,从一根石柱跳到另一根石柱。
08、大栅栏,万家灯火京城有太多流连,就着阳光,我们漫步清华园和燕园,朱自清的一亩荷塘,未名湖的一湖柳色,勾起我和安少年时的宿愿,也激发虫子对未来的梦想。佛经说过去、现在和将来是能够同时存在的,我分明地感受到这种时空交错,在这传授人文和科学的最高学府。
科学和宗教,对立又统一,这就是京城特色:包罗万象,引人入胜。它极庄重也极亲切,除却那些庄严的建筑,还有充满人间烟火的胡同小院。我更愿意淹没在人流里,穿过前门大街,拐进大栅栏,在一家家百年老店里闲逛,摸摸瑞芙祥的丝绸,试试内联升的鞋子,品品张一元的茶水,偿偿六必居的酱菜。昔时皇城根下的大爷们以"头顶马聚元、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如今距离寻常百姓如此之近。
晚上,就算很疲惫,也要到大栅栏转一圈,看万家灯火,听人声鼎沸。不能忘记历史的烽烟,更不能忘记现世的人烟。
最踏实的烟火,仍在自家庭院。
北京,欢迎我们,因为我们是匆匆过客;家园,从不说欢迎,却拥抱我们的一路风尘。
等待一场雪黄昏的时候,安在那边问我忙什么,我说不忙,正在等老天爷撒盐,最好撒柳絮;安说别等了,天气预报跟菩萨一样,都有失灵的时候,我说再等等,雪一定会下来的。
索性就在"似水"的窗边坐下,沏一杯祈门红茶,静静地等待。天色渐渐暗淡,街灯渐渐明亮,行人脚步匆忙,树影摇曳婆娑,我捧着骨瓷杯子,在起伏的茶舞之中,分明听见雪花乍开的声音,看见雪花从容地步下天庭。
窗外,一个孩子仰着通红的小脸,问她的奶奶:要下雪了吗?奶奶反问:你喜欢下雪吗?孩子答:喜欢!奶奶说:你喜欢,肯定会下的!
窗内,一个女孩仰着如花的笑脸,问她的恋人:要下雪了吗?恋人反问:你喜欢下雪吗?女孩答:喜欢!恋人说:你喜欢,肯定会下的!
原来大家都在等,在小寒这一天,等待一场从天而降的雪。又或者,只是我一个人在等待,从少年,等到少女,等到少妇,等到中年,也许,等到老妪""
那时候喜欢下雪,可以呼朋引伴,在村边的竹林中嬉戏,捏很大的雪团,相互对砸,或者摇晃竹枝,落一身的雪絮;可以在稻场正中堆一个巨大的雪人,插上胡萝卜鼻子,刻上最喜欢的名字;可以把人们必经陡坡,用脚掌或者屁股磨出镜面,在一旁看来往的行人摔得四脚朝天或者嘴啃冰;可以在冰封的池塘,用开水壶融一个洞,再用冰雪盖上,把最讨厌的那个家伙推过去,让他一只脚踩进冰窟窿,另一只脚还踏在冰面。
那时候喜欢下雪,可以互相依偎,在学校边的林子里,倚一棵百年树干,听飞鸟在巢中喁喁私语;可以在湖边,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合着他的脚印,留下长长的一串;可以在偌大的球场中,飞舞红红的围巾,旋转一圈又一圈,突然间停下来,把自己和他裹进去,深情一吻;可以在小咖啡馆里,同捧一只杯子,共饮速冲雀巢,还相看两不厌。
那时候喜欢下雪,可以在他的脚步声里开门,拍掉他发间和衣上的雪花,递上一杯生姜茶;可以煮一个热腾腾的火锅,里面只有几片肉,更多的是白菜和豆芽;可以窝在被子里,抢着电视机的遥控板,一会儿翻脸一会儿和好;可以相拥而眠,讨论下一年冬天添一台空调还是一个孩子。
当然,也有不喜欢下雪的时候。那时候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在雪地里走上半天就会从外湿到内;那时候一场雪冻结了长江,他在江南,我在江北,遥遥不可相望;那时候孩子太小,雪天不能外出,还有烤不完的尿布;那时候冻坏了厂里的设备,几百号工人在冰天雪地里抢修;那时候天降雪灾,许多人有家不能归,甚至家毁人亡。
喜欢,或者不喜欢,雪年年都会下,在某个期待的时刻,或者不情不愿的时候。念着"瑞雪兆丰年",盼来的有丰收也有灾害;想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能春天很近也可能冬天长远。有人赞美雪花洁白美丽,也有人责怪雪花粉饰乾坤;有人享受滑雪的快乐,也有人承受冰雪的灾难。
就象人生遭逢的其它事物,只能十全九美。妄想一切美好,分别善恶两面,执着个人迷恋,就会看错红尘,遗失真我。那时候喜欢雪,那雪不是雪;那时候不喜欢雪,那雪也不是雪。生命里真正的雪花,其实从未降临,也许,一些人要等待终老。
而我的等待,只需持续到今夜。今夜雪花如期而至,在珍珠坡路,在府南路,在梦泽大道,在楚王城大道,在我走过的每条街道,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亲吻大地,亲吻花草,亲吻行人,亲吻我。终于明了:我喜欢,雪会下;亦或,雪落下,我欢喜。
拨通安的电话,说:好好听听,下雪了哦!他叮嘱:下雪时,小心路滑!
我打江南走过我有我的江南。在我的江南里,我如杜丽娘或者白娘子,为爱而生死。
在我的江南里,扬州是前戏,苏杭是高潮,徽州是后戏。我在江南里寻找并遇见我的书生,与他结一段尘缘,尔后,分离。
01春帷未揭,瘦西湖两堤花柳不开,但一路楼台依旧长十里。风里雨里,我走过虹桥,看得见画船,却不见你的身影;二十四桥上,亦不见你吹箫。
铃声清洌,宛如你声声急切的呼唤,是在五亭桥上吗?我的书生!
五朵莲花绽放在水面,莲亭之下,十五桥洞洞洞相连。如果你在那里等我,一定等了二百年,看惯200×12×15次月圆月缺。你已经做了二十个扬州梦,不要玉人,不要青楼薄幸。你要我,成为你檐前的柳,耳畔的风。
02一夜风雪,晨起是冰天雪地,去个园。我一再地误识这个园子,固执地把它和板桥绑在一起。他画了那么多竹,写了那么多"个",在他心里,隐藏着多少人世的孤独?他说:我要买尽青山当画屏,汲来江水烹新茗。如此,个园是盛不下他孤独的,另外那七个怪人也分担不了。
有个地方能,徐凝门77号,寄啸山庄。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这只是山庄众景之一。更胜的景是水心亭,可以承载《红楼梦》。而最胜,当然片石山房。
我的孤独没有板桥那么多,只要石涛垒起的那两间小小石房,一间住着我,一间住着你。我和你,携着手,看那镜中画,看那水中月。
03预报说苏州是睛天,那就乘着阳光去寻你吧。狮子林的石洞象迷宫,沧浪亭躲藏在山顶,拙政园那么那么大,寒山寺那么那么幽。我的书生在哪里?我问船娘,她摇头如摇橹,兀自搅乱一河碧水。
我在观前街施展法术,变成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变成采芝斋的蜜饯,变成黄天源的糕团,变成乾泰祥的绸缎。我把甜美和柔软挂满长长的街道,只等你前来触摸,品尝。
04夜里,该去枫桥吧,那些泊在岸边的船里,总有一只,你对愁而眠过。如果我撞响寒山寺的钟,会不会,把你惊醒?
还是去茶楼寻你。若不在袅袅茶香之中,必定在温软的评弹里。弦琶琮铮,吴侬语软,走出来吧,我的书生,我要和你一起,在《珍珠塔》里,结一段《啼笑因缘》。
05如果我在牡丹亭等你,你会不会也让我郁郁而终?如果你在我身后,点亮一千只灯,我就醒来,与你成亲。
江南到处是小桥流水,你眷恋的哪一片风景?同里在北,周庄在东,乌镇在南,我们的新房应该筑在哪一条堤岸哪一个码头?
我在三桥上来回走了三遍,那千年的流水,映照着的,是红盖头下的张望和期盼。当你摘下礼帽,褪去青衫,从此,宁愿在你怀里,枕水而眠,任流云的影子,千年如一日地浮过我们的脸。
06趁着风雪,奔赴杭州,去把断桥走一遍,仿效,白娘子初遇许仙。
杭州人眼里的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我和你,跟随雪花来到湖边,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清晨,你在静寂的林中睁开眼睛,疑是到了童话王国。我甩甩长袖,猜不着吧?袖里藏着的一包糖!
步上苏堤,脚下的雪吱吱嘎嘎。你折一个松枝,在雪地里写《蝶恋花》,太棒了,我的书生,奖你一颗糖。
有一天,我被压进雷锋塔,或者埋进岳坟那么沉的墓中,如果,你能再为我写一首《江城子》做悼亡词,我宁愿死一千次,还要把整包糖都奖给你。
07天下哪来如此之多的善男信女?他们全都涌进灵隐寺,个个双手合什,见菩萨就拜。
就让他们虔诚的叩拜吧,我们让道去攀飞来峰。是谁说的,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我们的神灵在心里。在我们的爱里,我看到菩萨端坐莲花,俯首含笑。
佛啊,亘古不变的佛,我已是尘世里最最幸福的女子,你去渡众生吧,让众生都如我这般圆满。
08舀一勺虎跑的水,煮几片龙进的茶。我的书生,你渴了吧,莫要再在寒夜里临窗苦读,我不会为你添冷香,我只添热茶。如果你饿了,我就去后山挖几株新笋,做一盘最鲜嫩的菜。
富贵如浮云,功名如尘土啊,我不要你黄榜高中,只求和你一起,耕种这片茶园。清明谷雨时分,我要像那个最快乐的采茶女,从这片山头飞到那片山头,为你唱一首《采茶歌》。
09混在逛街的人群里,进入徽园。人潮汹涌着,把你我分开。
明明见你进了那幢有着高高的马头墙的城堡,好像还在"美人靠"那儿停了片刻的,怎么转身间就不见了呢?那些画面优美生动、线条飘逸激荡的砖雕、石雕和木雕,难道有摄人魂魄的力量么?
或者,你正在林立的店铺里,挑选徽墨歙砚?在那家据说是胡氏传人的店堂,二楼深锁着许多名贵的石头和砚台,观之纹理清晰,摸之如如孩儿面、美人肤,扣之玉德金声。你若见到,定会跟在蔡君漠之后同赞: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10穿过棠樾牌坊群,一路寻你到西递。路上远远看了一眼齐云山,墨染的青山之际,一排白墙的道观在云萦雾绕中若隐若现,有一瞬,以为你就遁迹其间,归了仙风道骨。
而前面,就是桃花源里人家,你更应该属于那里,属于那有着长长的青石巷子的村庄。也许,你正在履福堂琢磨那副对联;或者,在小姐绣楼的飞檐翘角下偷窥;或者,在敬爱堂接受一个叫余治淮的作家的现场签赠。
二百幢古老的房子,幢幢相似又幢幢不同,你到底走进了哪一扇门?
11宏村边的那条岔道,让你我越走越远。当我意识到自己进入黄山腹地,已是进退两难。那冰封雪盖的盘山道上,每走一步都胆颤心惊。一边是滑着坡的山岩,一边是望不见底的深谷,转过一道弯,前面还是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亲爱的书生,莫非,离散之后,我们真要像杜丽娘和柳梦梅一样,阴阳两隔?
那么,让我的魂灵穿越树影,飞上七十二峰,我要在每一座山峰,都种上迎客松,在每一株松上,挂满晶莹的雪淞。
那么,你走近任何一座山峰,都会看到,我遗留在这个世间的圣洁的爱情。
我打江南走过。
当我转身,看见春天来临。扬州,苏州,杭州,徽州,不分先后,一律是杏花春雨,一律是杨柳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