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代的荆楚世子妃,现如今的荆楚随州刺史夫人,风风火火而来,又风风火火带着人潮而去。
可能这个早已嫁做人妇的女子,心底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当年那个曾悉心照料的病秧子,还是当年那个性子活泼良善的小夫君。
临别赠礼,将少年时从江左慕容家带出来的嫁妆都送了出去,可这个曾和某个家伙抵足而眠四个春秋的女子,仍旧有着浓浓的愧欠。
透过一角车帘,看着那个依稀还有着当年模样的男子,被誉为荆楚第一美人的左袖云,强忍住下车的冲动,可怎么也止不住面上梨花带雨的清泪。
也许某一天,当曾经年少的人不再年少,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些美好,都只能永远留存在记忆之中。
…
李木鱼抱着长木匣子,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不顾周围已猜到他身份的人群指点议论,一点一点,缓缓瘫坐在地。
那一年,他七岁,她九岁。娘~亲身子不好,生下他后常年卧病在床,除了二娘,便是她终日陪伴着他。
他练字的时候,她就在案边素手研墨。
他读书的时候,她就在夜里红袖添香。
他喜欢到处跑,她就踩着小碎步吃力地跟在后面,生怕他摔着碰着。
他不管说什么,她都理所当然认为那是对的。
闲暇时候,她最爱做的就是托着腮,看着他,发着呆。还有,她最喜欢的就是被府上管事责难,因为每当这时,不知躲在哪里的他,总会跳出来怒气冲冲抱不平。
十年前,他被捆绑着送去京城的时候,她小跑着跟在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哭得稀里哗啦,活像一个泪人儿,哪有今天荆楚第一美人的样子?
十年后,他回来了,她也被安排嫁人了。
李木鱼忽然间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眼神阴鸷扫视一圈,面容狰狞,满是怨气。
被他放开的谢灵蕴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后退出几步,可随即却又觉得不合适,硬着头皮上前,小声道:“你…你没事吧?”
这个回了家,却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在地上坐了良久,忽而踉跄着站了起来,默默无言,向一边走去。
谢灵蕴不放心地跟了上去,想了想说道:“李公子,要不要去喝点酒?”
迅速恢复常态的李木鱼停下~身子,转头看着她,正色道:“谢小姐难道认为在下是那借酒消愁之辈?”
谢灵蕴赶忙道:“不不不,灵蕴没有这个意思。”
李木鱼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指了指前方,说道:“城里有家不错的酒楼,今天我请客,你我不醉不归。”
谢灵蕴:“……”
她眼角余光悄悄看了看他,这才发现这个满脸笑意的年轻人,双眼一点神采都没。
在谢灵蕴眼中一向小气爱占便宜的某个年轻瘸子,在郊郢城中找到上次和由俊郎吃饭的那家气派酒楼,要了间包厢,随手将整个钱袋丢给店伙计,豪气十足,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令她这才打消心底疑惑,真正相信了他的身份。
可这个平日里一点都不像世家子弟的世家子弟,坐进去后,就一语不发,又开始沉默了起来。
谢灵蕴无奈,没话找话道:“我在蓟州的时候就听说过你,没想到居然在荆楚和你相遇了。”
李木鱼哂笑一声,自嘲道:“听说的都是荆楚世子殿下在朝歌城声色犬马,不学无术的风~流事儿吧?”
谢灵蕴脸色一红,小声道:“没见到你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可知道你就是荆楚世子之后,就不这么认为了。”
李木鱼笑了笑,没有接话。
谢灵蕴深吸口气,继续说道:“一个人在举目无亲的京城做人质,若是表现得稍稍有那么点志向,也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了吧。”
李木鱼轻声道:“这些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朝廷。我能回到荆楚,和是不是草包其实关系不大。”
朝廷当年挥师南下,若不是李岱投敌叛楚,大胤王朝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一统中原。而和各方复国心切的亡国遗老遗少不同,在荆楚,是人人皆有反心,加上二公子李拂尘如今声势渐大,明眼人都能看出,将来荆楚与朝廷是难免一战。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放回楚安王李岱嫡长世子,便是有意在荆楚内部掀起权力之争。
话到这里,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好在这时酒菜上来,李木鱼斟满两杯酒,笑道:“为我们相识,干一杯。”
谢灵蕴心知在这个场面不喝酒太煞风景,也就抛下其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来来回回,不多时便有了七八分醉意。酒入愁肠,谈兴渐浓,谢灵蕴又端起酒杯,轻声道:“来,为我们情场失意,干。”
李木鱼怔了怔,“谢小姐和曹公子…”
谢灵蕴霞飞双颊,大眼迷离,摆了摆手,苦笑道:“我们青梅竹马长大,家里都有这个意思而已,以前我也觉得他有世家子弟的风范,可这趟南行,却越来越失望,甚至是厌恶。”
李木鱼舔~了舔唇,没有接话。
谢灵蕴小~脸通红,醉态撩人,半趴在桌子上,呢喃道:“他若有你一半好…”
李木鱼咳嗽一声,轻声道:“谢小姐,你太过抬爱在下了。”
谢灵蕴嘟起小~嘴,憨态可掬地翻个白眼,“若常人换做是你,现在不是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就是找个角落苟且偷生,哪会和你这样闷不吭声费尽心思登楼?你本是王侯富贵身,却又有着贩夫走卒的坚韧,何必妄自菲薄。”
李木鱼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深吸口气,起身将她扶了起来,“谢…谢小姐,你醉了。我送你回客栈。”
谢灵蕴此时早已神志不清,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便睡了过去。
李木鱼暗暗叫苦,等瘸着条腿扶着她走出包厢,正欲下楼,却忽然看见个熟悉人影,赶忙叫道:“由兄,由兄!”
正在楼上闲逛的由俊郎循声望来,吃了一惊,等近到前后,不由咂嘴道:“兄弟,好眼光啊。”
李木鱼酒劲上来,都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眼睛眯成一条缝,打着酒嗝道:“由兄,附近哪里有客栈,帮小弟我找一家,送这位小姐休息…”
由俊郎呵呵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道:“兄弟放心,我们楼上便是一层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