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只是想起了方姨娘罢了。”凌靖雪随口敷衍,小心翼翼观察着徐恬的脸色,唯恐她不相信,又将连日来方五娘种种表现细细告诉她。
徐恬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眉头紧皱斥道:“不就会绣几朵花儿,有什么了不起!二嫂你弓马娴熟她怎么不学着点?我还以为她在长沙长见识了,原来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就会耍些不入流的小花样!”
“只是个枕套罢了,何必动气。”凌靖雪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反而安慰她:“驸马早知我不擅女红刺绣,让她出出风头也没什么打紧。”
“妇德妇言妇工妇容,她最多占后两样,还这么不知收敛四处招摇,看着就让人生气。”徐恬嫁了人之后对方五娘厌恶之情更增了几分。
“我堂堂正正放在驸马面前,他看也看了,赞也赞了,我就不信她还能翻出什么新意来。”凌靖雪替徐恬顺气,笑着打趣:“说起来你倒比我更生气。”
“可不是么!”徐恬忿忿不平地鼓着嘴:“从前我没嫁为人妇,不明白二嫂的辛酸。要是五爷娶了旁的女子,我非得一头撞死不可!”
凌靖雪的心沉沉地落下去,不知如何答话,良久方试探着问了一句:“真的?男人三妻四妾总是难免,何况赵郡公那样的人家。”
“他答允过,今生今世心中只我一人。”徐恬面上泛起两朵红云,笑吟吟地把头埋进手臂,声音几不可闻:“他说府上的事全由他处理,我只要努力生孩子就好……”
凌靖雪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依徐恬对司马琤的信赖和依恋,捅破昌宁的事简直是要她和孩子的命;但若不说,等到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只怕她承受不住。
想到此节,她狠狠心向徐恬泼冷水:“司马府上男丁不旺,就算五公子意志坚决,只怕三公子和司马夫人不答应。你不妨大度些多劝解着,免得五公子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成了外人口中不忠不孝的逆子。”
谁知徐恬不仅听不进去,反而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我以为二嫂会为我高兴……”
“我自然为你高兴,有什么能比得上白头到老的真心人。”凌靖雪叹了口气,不忍看她的眼睛:“人事多错迕,我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
“多谢二嫂,”徐恬表情显得很不高兴,语气僵硬地回答,指了指桌上的安神药:“请二嫂代我向老太太和娘问安,两月之后诞下麟儿,再回府给她们请安。”言罢端正了坐姿,竟大有送客之意。
正在蜜糖罐里泡着的徐恬哪里明白她的用意,凌靖雪默默在心里叹息,指着方才送药的小丫鬟道:“老太太近来睡眠不安,正好用得着安神汤药。只是不同的药有不同的讲究,万一弄错了事半功倍。你若不缺人使唤,我想带这个小丫鬟回去问清楚用药方法,下次来的时候再送还给你。”
“一个丫鬟罢了,二嫂喜欢尽管带走。”徐恬挥挥手,满脸皆是倦意。
凌靖雪使了个眼色,墨竹架住小丫鬟的手臂,一同上了徐府马车。车开出三四里地,凌靖雪方悠悠开口,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禀昭林公主,小的唤作素素。”小丫鬟低着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素素?倒不如素琴好听呢!”凌靖雪连连冷笑,声音透着令人害怕的寒意:“你在昌宁身边已有两三年了,我怎会不认得!难为你有胆量,敢进到恬姐儿身边服侍,还敢上堂来见过,果真是昌宁培养出来的好细作!”
素琴脸色越来越白,想起宫中传闻凌靖雪对付朝阳的手段,心理承受不住扑通跪倒,却犹自嘴硬:“昌宁公主让我过来帮着照料徐大小姐,并无恶意。”
昌宁敢送她过来,自然不能三言两语被套出了真相。凌靖雪亦不心急,敛了怒气笑吟吟地望着她:“既然如此,倒是我心思险恶错怪你了。正好今儿司马五公子来徐家做客,我把你交给他将功补过,你觉得如何?”
素琴终于慌了神,连连磕头带着哭腔道:“昌宁公主只让我伺机行事,真的没有吩咐其他!若是让五公子知道,公主必会杀了我全家。”
竟狠辣至此!凌靖雪一怔,瞥了一眼惊得发呆的墨竹,哼了声继续问道:“伺机告诉恬姐儿你家公主才是正牌五奶奶?还是伺机在安胎药里加些材料?”
“徐家大小姐并非没有疑心……”素琴哆哆嗦嗦接话:“奴婢只是多句嘴罢了。”
马车悠悠在徐府门前停下,凌靖雪迅速敛了神色,提裙下车,浑若无事吩咐墨竹:“这个丫鬟我看着伶俐,先把她收在房里好生教导着。”
墨竹心领神会地应了,刚到房中,荷澜神色不安地迎了出来。看了看砚剑,又看了看素琴,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宫里来人了。”
自从徐寒得了势,宫里太妃三番两头来找凌靖雪套近乎,无非想得个好的居所,她早已疲于应付。听闻荷澜传话,她厌烦地摇了摇手:“让她们自己向皇上上书,总来寻我的路子算什么?就说我身子不舒服。”
院里人多口杂,荷澜唯唯应诺,一路跟着她进了房,服侍换上家常衣裳。墨竹看出她们主仆有话说,故意找了个借口退开。荷澜环视一周,咬咬牙对凌靖雪道:“不是太妃娘娘,刚才杨公公来报,乐安公主殁了。”
“什么?”凌靖雪大惊失色,腾地立起身,满脸不可置信:“我上次见她还好好的,怎会说没就没了?莫非出了意外?”
“暴病而卒,”想起乐安公主往日的天真可爱,荷澜亦神色黯然:“太医说公主患了罕见的急病,才两三日便去了。顺德太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一头撞上青瓷花樽,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皇上也伤心得不得了。”
“陪我进宫,”凌靖雪仍是呆呆地,半晌吐出四个字。
凌靖雪不忍看小小的乐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也不忍听顺德太妃哭得肝肠寸断,而是默默地绕着御花园一圈一圈踱步,回忆着姐妹们共度的童年时光。
乐安比她小十岁,接触不多,感情亦不深厚。因着顺德太妃的胆小怕事,乐安自小在深闺中长大,不似朝阳活泼爱动,也不似昌宁才华横溢,而是养成了一种孤傲固执的性格。除了母妃和皇后,几乎不与旁人多说话。
所以听说乐安与小皇帝玩耍融洽,凌靖雪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相信。后来想着孩童爱玩爱笑的天性方觉释然,却在不经意间听到她的教唆。
有她在小皇帝凌桓身边****吹风,徐寒的培养计划算是白费心思,除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眼中钉亦是情理之中。但前几****明明答允将乐安远嫁他乡,为何转身便下了毒手?为何对她只字未提?
她情不自禁联想到朱镇堂临行前的嘱咐:徐寒看似忠心可鉴,实则城府深沉。直直打了个寒战,她不愿相信朝夕共处的夫君竟会是这样的人。
太阳落山她方回到徐家,徐寒已用过了晚膳,一人在书房里看兵法。凌靖雪端着一杯清茶,放缓脚步轻声微笑:“驸马还在用功?”
“梦塘,”徐寒吃了一惊,转头见是她,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顺手将她搂在怀中:“你在宫中待了一日累不累?用过晚膳没有?”
“吃过了,”凌靖雪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将茶盏送到他手中,唇边含了一缕笑意:“驸马出将入相,怎地还看兵书?应当学着治国理政才是。”
“这些事让他们文官操心,我只做我的驸马就好。”徐寒似笑非笑望着她,挑眉道:“我什么都不做,只陪着你四处游山玩水好不好?”
凌靖雪满面红晕埋进他的胸膛,两人说笑了一阵,徐寒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乐安公主大殓,可有人说过些什么?”
凌靖雪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仍旧维持着笑容:“只说乐安身子康健,怎么好端端就去了。”一边留意着徐寒的表情,一边笑着转到他背后:“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气闷,就一个人去花园里转悠,并未注意其他。”
“小孩子家感染风寒本是寻常,太医用尽全力仍救不回乐安公主,他们哪里知道。”徐寒闲闲拨开茶碗上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显得气定神闲。
他言外之意一切尽是天意,与任何无干。听他亲口否认,凌靖雪松了口气,靠在他肩上劝道:“顺德太妃娘娘哭得心碎,皇上亦抹着眼泪。我想着不如停灵八八六十四日,让太妃娘娘多陪乐安一些时日,好不好?”
徐寒皱眉反对:“现在是非常时期,岂能为一个公主大费周章?我已与司马琅商议过,十日后将乐安公主下葬纯陵。”
刚才他表现自然,凌靖雪本已放下了怀疑,但此刻这般说,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提出异议:“乐安好歹公主之尊,十日实在太过草率,怎么也得七七四十九日才可。”
“我说过是非常时期,”徐寒有些烦躁,努力压抑着心头的火气:“以后命人多点几盏长明灯,好生供着她也就是了,何必讲究繁文缛节。”
“莫不是有人使法子害死乐安,怕夜长梦多被人揭发吧。”凌靖雪实在忍不住,冷冷逼出一句:“否则何须急匆匆?乐安好歹也是一国之公主。”
“此话怎讲?”徐寒瞬间变了脸色,冷冷盯着她:“你怀疑我?”
“当日乐安说过些什么,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如何不怀疑你?”凌靖雪渐渐激动,说话亦变得大声起来:“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为何要将乐安匆匆下葬?”
“乐安公主****停灵宫中,皇上该如何想?我自然问心无愧,但若是皇上被小人挑唆,我同一个小孩子如何解释得清?”徐寒忍住怒气,耐心劝解着她。
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若在平时,凌靖雪定会顺势下台阶。但现在的她脑中回荡的全是朱镇堂的警告,当即不耐烦地反驳:“皇上与乐安最多认识一个月,感情能深到哪里去?他身边的人哪个不在你眼皮底下,谁敢挑唆?”
徐寒一怔,凌靖雪顿了顿,转脸看到桌角上一块玉佩,颇似乐安的东西。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试探徐寒的念头,将玉佩捏在手中,面容冷峻:“倘若我没有记错,这只玉佩是皇祖母赐给我们姐妹的,上面刻了各人的封号名讳。若乐安的事与你无关,玉佩如何会在你手中?”
她们姐妹各人有一块玉佩不假,但乐安的是青色翡翠,这块却是汉白玉。不知为何,她脑子转了几转,鬼使神差说出一大堆谎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徐寒脸上霎时间阴云密布,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凌靖雪不禁后悔玩笑开得太过,犹豫着想弥补,却不知从何入手。
“乐安公主对皇上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还能怎样?”良久徐寒缓缓开口,说出的话石破天惊,她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颤抖着嘴唇追问:“乐安真的是你……”
“她心怀不轨,企图唆使皇上杀掉我们三个辅政大臣,是可忍孰不可忍。”徐寒面色沉的发黑,额上青筋跳动:“就算依你所言把她嫁到别国,难保不会再出岔子,倒不如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来的简单。”
“道理我并非不明白,”凌靖雪渐渐恢复了理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但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承认?为什么要骗我?我敢承认杀了朝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乐安死在你手上?”
“若非你发现了玉佩,我本不想说。”徐寒别过脸不与她目光相接,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是你妹妹,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谁比你更清楚,怎会承受不住?”凌靖雪依旧怔怔地盯着他:“你骗我,只是因为你不想说实话罢了。”
徐寒嘴唇动了动想辩驳,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