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昨儿赐了一位美人给司马五公子,大约你已经听说了。”凌靖雪不绕圈子,边说边观察着方五娘的脸色。
方五娘眼中闪过几许戏谑,不敢当着她表现出来,低头回答:“妾身知道。”
她从前与徐恬多有不和,幸灾乐祸才是正常反应。凌靖雪不与她计较,续道:“今日皇后又向我提出,要从南诏国进贡给父皇的美女中挑选一位转赠给驸马,让她贴身侍候驸马的饮食起居,最好为徐家开枝散叶。”
“这怎么行?”方五娘闻言大惊失色,扑上前一把攥住凌靖雪的衣袖,颤抖着嘴唇急急追问:“公主已经答允了?”
“我答不答允有什么要紧?这是皇上的意思!”凌靖雪不计较她的僭越,反示意荷澜扶好她,叹了口气道:“难道你还瞧不出来?父皇对我根本没半分顾忌,否则当日你嫁入徐家,他们怎会不出面阻拦一二?”
这也是悬在方五娘心中的疑问。而今凌靖雪直言相告,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父亲对我们兄妹也是一般严厉,想来皇上心疼公主,不表现在明处罢了。”
竟然第一时间出言安慰?凌靖雪简直怀疑,面前举止得宜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昔日那个只会哭闹的方五娘?但情势紧急,她来不及思考太多:“既然你事事把驸马放在第一位,我不妨直言:皇上对徐家已经起了疑心,恐怕不日便会动手。”
方五娘并不似她想象得惊讶,而是点了点头,叹息道:“姐夫也是这么说的,姐姐让我回来,一方面是公主的意思,一方面也想让我帮着照应。”
徐寒常与徐梧讨论家事,方四娘告诉妹妹也不足为奇。凌靖雪想着,接上她的话:“我既然嫁进了徐家,自然事事以驸马为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上要对驸马动手,你我身为他的妻妾,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难得达成一致,方五娘坚定地点头:“为了寒哥,我什么都愿意做。”
“皇上的人天天陪在驸马身边,后果如何你很清楚。”凌靖雪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头叹息:“一则我身子受损需要休养,二则宫里不能没个报信的人。驸马送我回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料皇上竟见招拆招。”
方五娘渐渐听出些门道,一颗心狂跳不止,紧张地盯着凌靖雪不敢插话。
她右手搭在方五娘肩上,语气坚定而认真:“你我虽各怀心思,对驸马的心却是共通的。既然我不能去昆明陪着他,就由你代替。只要你在他身边照顾,什么南诏国美人就没有理由接近。具体如何应对,便要看你了!”
虽然大致猜到,但她的话真的出了口,方五娘仍觉不可置信。抬起头,她眼中满是惊诧:“你真的让我去昆明?你不怕……”
凌靖雪摇头,神色凄然:“事已至此,我怕又如何?”
一旦有了决定,凌靖雪找准时机告诉了太夫人,她亦是满脸难以置信。但当凌靖雪解释了前因后果,太夫人叫了徐庭仪一同商议。他负着手踱了几步,最终望着凌靖雪缓缓道:“既然如此,便委屈公主了。”
当晚凌靖雪便吩咐下人套好马车,从怀中掏出书信,郑重地嘱咐了书剑几句。雨桐扶着一脸感激的方五娘,拜倒在地:“多谢姐姐成全,我定会好好帮着寒哥。”
“时辰不早了,路上小心。”凌靖雪受了她的礼,含笑道。墨竹等人神色皆有些不忿,方五娘默默敛袖,带着雨桐并两三个包袱,上了马车。
“三奶奶究竟对方姨娘说了什么?怎会转变这样大?”荷澜迷惑不解。
墨竹更不客气,撅着嘴问:“公主真的放心?从前咱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扳倒她,万一二少爷旧情复炽,往后该怎么办才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凌靖雪淡淡道:“况且我能扳倒她一次,就有第二次。眼下徐家危急存亡之秋,且让她得意一阵子不妨。”
话虽如此,接下来几日丫鬟们明显感觉凌靖雪情绪不振。徐家上下得知她亲手将方五娘送上徐寒枕席,有不解有嘲笑。后来太夫人嘘寒问暖,徐庭仪赞誉有加,风向渐渐转成了凌靖雪天之骄女气度非凡、识大体。
“二嫂真的舍得?”徐恬擦着眼泪,愈说愈伤心:“自从那个张氏进了门,家里就没一日消停。今儿为三嫂裁衣,明儿给四嫂绣花,明里暗里看我的笑话。偏偏相公说她手巧,做的衣裳式样新颖又耐穿,让我可怎么办!”
“她是针织房出来的宫女,自然能工善绣,可也就是个绣娘罢了,你同她计较什么。”凌靖雪连连劝解,为她递上帕子:“现下你怀着五少爷的骨肉,生下便是司马府的嫡孙,犯得着和一个妾侍计较么?”
“我现在身子重,不方便伺候五爷,万一她……”徐恬越想越害怕,拉住凌靖雪的衣袖:“从前五爷每晚都来瞧我,前天却说乏了,早早在她房里歇下了。”
徐恬对司马琤用情极深,因而患得患失胡思乱想。凌靖雪想了想,换了个方式从旁劝道:“五爷在衙门里累了一天,你还这样哭哭啼啼,他怎能不心生厌烦?从前驸马是如何烦了方姨娘,难道你还不清楚?”
徐恬一凛,忙忙收了泪水,吩咐丫鬟净面梳洗:“二嫂莫要烦我,我不哭便是了。”
至少还听得进道理,凌靖雪干脆给她讲了几句朝廷的事,末了总结:“皇上赐下的人,五少爷必定心存疑虑。走得近只是为了安抚皇上,并非真的对她动情。你是当家的五奶奶,五少爷的贤内助,切不可失了气度。”
徐恬若有所思点头,待要多问两句,小丫鬟报信:“徐家太夫人请公主即刻回府。”
难道是方五娘在路上出了意外?凌靖雪即刻起身,牵着徐恬的手故作镇定:“想是驸马从昆明来了信儿,老太太和娘叫我回去。明儿得空再来瞧你,千万记着我的话,一切以自己身子为重。”
除了年幼无知的徐岭,徐家上下齐集慈心堂,连徐严都从翰林院赶了回来。凌靖雪远远看着坐立难安的太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来不及施礼急急问道:“驸马在昆明一切可好?老太太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二夫人听着不像,插口道:“公主放心,寒哥儿无事,是梧哥儿……”
凌靖雪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语气一顿又紧接着问:“三弟?”
大奶奶把她拉到一边,低低道:“前几日三弟带人巡视河堤,被几位告状的乡民拦住。不知怎么发生了口角,那些刁民身怀利器,竟然刺伤了三弟。”
“伤势如何?”钱塘离京师千里之遥,若非徐梧伤势严重,三奶奶绝不会派人给徐家送信儿。凌靖雪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抬头正对上太夫人了然的目光。
“已经派了人去宫里打听消息”,太夫人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深结:“皇上应该比咱们更早接到消息,但愿梧哥儿平安无事。”
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众人一时无语。徐庭仪负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二夫人忍不住出言安慰:“梧哥儿身边不少随从,几个粗野乡民罢了,必无大碍。”
徐庭仪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安排他去钱塘,怎会……倘若梧哥儿有个好歹,我有何面目见早逝的兄长!”
二夫人连声安慰,说话间,小厮匆匆赶来打了个千儿:“听宫里人传信,只怕三少爷情况不大好,几位大夫都瞧过了,谁也没有把握。”
他说得婉转,在场众人皆明白徐梧只怕凶多吉少。太夫人怔了怔,想起徐梧往日的孝顺,老泪纵横:“梧哥儿……我……我……”一口气转不过来,幸而管妈妈眼疾手快扶住:“还没个准信儿,老太太莫要急坏了身子。”
大家手忙脚乱扶太夫人进屋歇息,徐庭仪安排了几句,向凌靖雪使了个眼色。凌靖雪会意,随着面色凝重的公公走到庭院一角,听他低声吩咐道:“我找几位相熟的大人打听一下情况,宫里那头有劳公主帮着照应。”
“爹放心,宫里我会派人盯着。”凌靖雪眼神一闪,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妾身心中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庭仪挑挑眉,神色冷峻:“眼下以保住梧哥儿为重,其他的只怕有心无力。”
徐庭仪果然对皇帝忠心一片,凌靖雪暗暗叹息,不理会他话中的暗示:“老百姓再凶悍,有几人敢当众刺伤朝廷命官?先是驸马,现在是三弟,难道爹一点都不怀疑?就算三弟这次平安无事,难保下一次。”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徐庭仪态度坚决,挥挥手止住她的话:“我多年不理政事,朝中、军中关系都断得差不多了,也依公主意见上缴了丹书铁劵。倘若皇上依旧不放心,我又能如何?”
徐寒果然料得不错,徐庭仪懂得提防皇帝、算计皇帝,却绝不会背叛皇帝。凌靖雪只好咽下嘴边的话,顺着他的意思点头:“妾身知道了。”
这一晚徐家人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宫里的消息和三奶奶派的人同时到了:徐梧伤重不治,二十一日子时二刻撒手人寰。
从钱塘赶回来的、徐梧的贴身小厮抹着眼泪:“三少爷左胸被刁民连刺两刀,大夫用参片吊了两天两夜,还是没保住一口气。三奶奶和李姨娘一直守在旁边,听说三少爷不行了,三奶奶当场就晕了过去。大家忙着照顾三奶奶,不知李姨娘什么时候攥了匕首在手里,趁人不注意刺在心口,临死还握着三少爷的手。”
既然皇帝能让人刺伤徐梧,自然不会留下隐患。徐梧的死凌靖雪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万没料到李姨娘对徐梧情深至此,竟然毫不犹豫殉情而亡。忆及李姨娘明艳绝伦的容貌,清雅迷人的风姿,她不禁潸然泪下。
太夫人泣不成声:“梧哥儿只有二十三岁,上天为什么不拿走我这条老命,偏偏要带走梧哥儿?九泉之下我该怎么向庭广交代!”
徐庭仪仿佛老了十岁,头埋进手臂,喉咙沙哑,依稀可见眼中泛着的泪光:“是我让他去钱塘的,我……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二夫人吓得魂不附体,顿时止了哭泣。太夫人身子晃了几晃,昏厥在管妈妈身上。徐家人尚未从徐梧的噩耗中回过神,又要忙着照顾,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徐庭仪一直将徐梧当自家儿子看待,痛急攻心,躺了一日渐渐恢复了元气。他留下几句话,孤身一人出了徐府,直奔大夫人修行的禅寺,足足呆了三天。不乘车,他一路神情呆滞、形容憔悴走回徐府,病倒在床。
消息很快在京师传开,各府人众闻讯而来。太夫人病倒,徐家缺了管事的人。二夫人除了照顾徐庭仪万事不操心,凌靖雪无奈,只得暂时肩负起理家的责任。一边安排大奶奶照顾太夫人,派可靠的人给徐恬送信儿,多番叮嘱不可动了她的胎气;一边接待前来探视太夫人的女眷,忙得不可开交。
太夫人精神稍复,一想起徐梧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沾湿衣袖。她握着凌靖雪的手,边喘气边道:“我怕是不行了,你婆婆也不成,家里的事有劳公主照应。李姨娘是个好孩子,往日我待她不好,现下想来好生惭愧。”
“您让她陪在三弟身边,便是最大的恩赐。”凌靖雪泪珠如雨扑簌而落:“三弟和李姨娘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您保重身子。”
“这些年我苟延残喘,只为着几个孩子。”太夫人还想多说两句,一口气没提上来,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凑成一句话:“我知道……寒哥儿……打算……只怕……”
太夫人知道徐寒起兵的打算?凌靖雪心头大震,不知不觉止了哭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老太太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