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定的歇脚处是一块树下的空地。凌靖雪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睁眼时太阳已经露出了头,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她环视一周,苗人们或在分享干粮,或在说话谈天,三三两两离她不远,却并未十分上心。
莫非因为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七八个虬髯大汉围在旁边,因而放松了警惕不成?她心头一喜,假装靠在树干休息,实则悄悄打量着周围环境。
仔细一看她才明白门道,不禁暗恨姓杨的心思太密。他们背靠的大树位于山涧之中,七八人团团围坐恰好挡住她唯一的去路,另一侧乃是悬崖峭壁,依稀可闻水声激荡。身处两处死路之中,凌靖雪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机会。
但没有机会逃走,不代表没有机会脱离他们的控制。凌靖雪既已存了死志,便没有什么拦得住她。深吸一口气,她脑中不自觉闪出徐寒的面庞,继而是荷澜。人世一遭,值得她牵挂的不过区区两人而已。
幸好徐寒还有方五娘。经过上次的事,她大约成熟了不少吧。日后陪在徐寒身边,大约不会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了吧。她看得出徐寒心中仍没有放下方五娘,从前觉得心酸,如今却觉得庆幸。有她照顾他,自己可以放心地去了。
而荷澜照顾了她一辈子,她却没有来得及为荷澜安排一个好去处。但愿太夫人看在她的面上,能为荷澜挑选一户好人家,从此安安稳稳过日子,她九泉之下也就心安了。至于田贵妃、徐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概不会为她伤心太久吧。
慢慢阖上眼,脑中最后一次闪过徐寒俊朗英武的面容,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潇洒不羁。今生今世与他相识相知,亦不枉了。她缓缓立起身,靠在树边,一边观察苗人动作,一边静静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杨首领看出她的心事,想着为人俘虏再所难免,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苗人捉了两只兔子,其他人饥肠辘辘雀跃不已,忙着生火烤肉。凌靖雪看准时候,一跃而起,朝着悬崖狂奔而去,如风驰电掣一般。
苗人们见她猛然发足狂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追赶已经迟了。凌靖雪立在崖边,迟疑了短短一瞬,唇边浮起决绝的凄然微笑,纵身跃下。
苗人生怕失足落崖,追到边上生生止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水雾之中。杨首领惊得五官变了形状,痛惜地瞪大眼睛,愤怒而不甘,一把抓住身边人的衣领,喝问道:“为什么不拦住她?”
手下不敢争辩,支支吾吾偷眼下望,只见悬崖高耸,瀑布奔流,哪里看得见凌靖雪的半分影子?他们对她并无半分感情,只有丢失了猎物的沮丧,垂头丧气道:“这小娘子心太狠,我们也不知……”
杨首领自知于事无补,愤愤松开手,望着崖下奔腾汹涌的瀑布,面色凝重沉默良久,终于吐出几个字:“不愧是唐国公的外孙女儿。”
此时的凌靖雪在水中上下浮沉,根本来不及思索苗人的想法。她原以为跃下悬崖的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谁知竟落入了瀑布之中。强大的冲击力加上寒凉刺骨的水流,她头脑昏昏沉沉,完全使不出半分力气,唯有放松身体随波逐流。不知漂了多久,她渐觉意识混沌,身子猛地抽搐,终于昏了过去。
耿三公子陪着徐寒星夜兼程,却始终不见踪影。他忧心徐寒的伤势,想了想委婉劝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徐将军不如回去等消息,免得魏将军担心。”
“她因我被擒,我如何能弃她而去?”徐寒坚决摇头,神色中掩不住的疲惫哀伤,长长叹息:“自她嫁进徐家以来,我对她多有亏欠。她不仅不怨,甚至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救我于水火,此情此意我如何能辜负?”
“徐将军义薄云天,以身交换魏将军亦令人钦佩。”耿三公子怕他太过苛责自己,出言安慰:“苗寨必不敢亏待了公主,徐将军暂且安心。”
“我不是怕苗人欺侮她,而是……”徐寒眉心拧成一个结,表情痛苦:“你不知道她的性子,我只怕她不愿落入贼手,不惜以身殉公。”
耿三公子瞠目结舌,半晌说出几个字:“苗人擒了公主,最多与我们谈条件退军,未必敢有进一步行动。就算皇上震怒,公主也不必……”
在他看来凌靖雪的性命第一紧要,皇帝就算心有不甘,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苗寨搭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徐寒深知皇帝为人和对凌靖雪的态度。他不好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转开话题道:“就算皇上答允他们的条件,一来一去非得两月时光不可。公主金枝玉叶被囚于贼手,岂非我朝奇耻大辱?”
此言不差,耿三公子也看出他铁了心要救凌靖雪,根本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他不好再劝,只留心观察着路边的情况,忽然叫道:“徐将军,你看!”
徐寒猛地勒马,嘶鸣声中飞速跃身下马,从路边拾起一枚小小的香囊。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方确定是凌靖雪之物,顿时精神振奋:“公主正是从此路而行!”
耿三公子望望前路,皱眉道:“此处山势险要、人迹罕至,咱们天黑路不熟,万一对方埋伏在山涧之中伺机下手,只怕凶多吉少。”
“五人一组,下马牵行。”徐寒假装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吩咐道。
耿三公子无奈地摇摇头。他本想劝徐寒返程,谁知他态度坚决,宁可将自己性命送在此处,也不肯弃凌靖雪而返。众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行了两三里地,忽见满地狼藉,大半只烤好的兔子丢弃在地上,正是苗人适才休息的所在。
徐寒大步冲上前,还未来得及寻找蛛丝马迹,耿三公子忽然扯住他的衣袖,面露不忍之色。徐寒脑中嗡地一声,随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白色的帕子静静躺在悬崖边,依稀是凌靖雪之物。
触手之处是冰冷坚硬的石头,凌靖雪睁开眼后看到的仍是白茫茫的瀑布。她支撑着坐起身,一只手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原来她还活着。
“醒了?”陌生粗厚的男声蓦地在背后响起,惊了她一跳。回头看时,一个身着暗灰短褐,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负手立在旁边,身边放着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柴禾。他裤脚卷起,脖颈间水痕依稀可见。
“多谢大哥出手相救,”凌靖雪拱拱手,心有余悸地向悬崖上张望。见无人影晃动方松了口气,蹙眉道:“请问这是何处?”
樵夫似乎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此处人迹罕至,你既能闯了进来,难道还不知道是哪里?”
“我与同伴偕行,不小心失足落崖。”凌靖雪解释道:“还请大哥指点一二。”
樵夫摇摇头:“就算我指路与你,难道你还能自己走出去不成?莫说此地道路险峻难行,你刚从瀑布中捡回一条命,不知受了多少伤,难道还能赶路?”
经他一语提醒,凌靖雪忽然觉得小腿间疼痛交加,大约是被水中的岩石刮伤。樵夫知趣地转过身,她抱歉地笑笑,轻轻掀起裙角察看。衬裤已被鲜血染红,一条半寸宽,五六寸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全身水淋淋不说,腿上又受了重伤,她低低叹了口气,眼前不自觉浮起徐寒慌张着急的表情。她横心撕下一条裙边,用力包裹好伤口,扶着岩壁一瘸一拐立起身,对樵夫轻声道:“您有没有马?可否借我一匹?”
“你要马做什么?”樵夫诧异地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戒备。
对山民来说牛马是珍贵的家畜,凌靖雪以为他舍不得借,从发间拔下一根金光灿烂八宝缨络珠钗,递给他:“我住在城外东南角,尽管凭这支钗子来找我。无论牛马金银,他日一定双倍奉还,劳烦您借我一匹马。”
樵夫并未伸手接东西,反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她。衣衫服饰皆是上品,举止高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但书香世家女子哪有骑马的道理?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接她的话:“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打算找个地方歇歇脚?”
凌靖雪一怔,继而笑道:“我不知您的情形,自然不好贸然开口。”顿了顿,她望着腿上的伤口,咬牙道:“这点小伤不碍事,我怕家人忧心,因而赶着回去。”
“你赶着回去只怕难能,”樵夫看她神态颇为坚定,摇头道:“要出山必得爬过两道陡峭的悬崖,穿过一处狭窄的山脊,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莫说你是个受了伤的姑娘家,即使身强体壮的男子亦非易事。”
凌靖雪转头远望,山口云雾缭绕隐隐露出悬崖的形状,自知他所言不假。但拖得时间越长,徐寒越没有她的消息,对战局越不利。她沉吟不语,半晌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可有法子传递消息出去?”
樵夫依旧摇头,看着她焦急的神色,奇怪道:“你不想着寻个落脚处养伤,口口声声惦记着送信儿,难道丝毫不为自己担心?”
凌靖雪苦笑道:“我的命原是捡回来的,如何能让他人再为我白白搭上性命?再者大哥一人独居多有不便,我岂可扰了您的清静。”她已看出樵夫衣衫虽整齐,脚上的鞋却破旧不堪,家中定然没有女子主事。
樵夫见她冰雪聪明,又懂得为人着想,不由心生恻隐:“夫人不如在我的木屋暂居两日。我虽一人独住,却有两个并排的房间。”一言出口自觉诧异,他素来独来独往,本想救了凌靖雪便走,谁知越看越不忍,竟邀请了她去家中养伤。
凌靖雪本能地想拒绝,但见他神态诚恳,言语得宜,并口称她为夫人,是个明理的良善人。但她仍不死心,尝试着挪动了几步,顿觉小腿阵阵疼痛,几乎难以成行,更不必说翻越悬崖、骑马赶路了。
“既然如此,就有劳大哥了。”凌靖雪福了福身,温声谢道。
樵夫看着她的如花美目,听到她温柔婉转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失神。“夫人客气了,”他回过神,亦拱了拱手,弯身挑选了一根比较直的树枝,递到她的手里。
懂得男女大防,倒不是个鲁莽粗野的樵夫。凌靖雪道了声谢,用树枝撑着身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慢慢前行。樵夫时不时停下步子等她,话虽不多,神情却颇为和善。凌靖雪心中感动,脸上漾开一个笑容。
“你贵姓?”樵夫小心翼翼地问道,表情十分古怪。
魏将军大军压境的消息人所尽知,虽然这樵夫身居山林,亦不可失了警惕。凌靖雪想着,淡淡笑道:“我姓陈,请问大哥如何称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看到樵夫脸上刹那间散发出光彩,眸子闪闪发亮,继而恢复了淡然的口气:“不敢当,免贵姓木。”
“多谢木大哥,”凌靖雪依旧客客气气,并不多问。
两人各怀心事,凌靖雪唯恐他问起自己的情况,路上说了不少遮掩的闲话。樵夫一应淡淡的,除了回答的话并不多问一句,凌靖雪渐渐放了心。两人走了大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一座木质小屋孤零零立在山涧之中。
小屋前后两半各自分开,收拾得干净整洁,乍看之下不似个单身男子独居的所在。但她粗粗扫视一圈,房内并无女子可用的器物,可见他所言不假,暗暗放心。
樵夫指着后面的房间:“房屋简陋,望夫人不要见怪。”
“有劳木大哥,”凌靖雪微笑着福了福身,依旧保持着客气的态度。樵夫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回房翻找了一会儿,将一只白瓷小瓶递到她的手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灵药,你用着试试吧。”
谢过他的好意,凌靖雪将瓷瓶握在手中,转身回了房间。小小的白瓷瓶上刻了两朵莲花的形状,雕工精美,不似寻常医馆售卖之物,她不由多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