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五娘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恍惚,回头看见她伤感的模样,噫了一声,抚着脸庞笑道:“好看吗?寒哥一定喜欢,他还等着我呢。”说罢不用搀扶,竟脚步如飞一径去得远了,像是忽然有了无穷的力气。
雨桐一个晃神,方五娘已出了院门。她大惊失色,跺脚骂小昙:“看着小姐一个人,怎么不拦着?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曾?”
小昙亦想不到方五娘行动快捷至此,手里东西一丢,急忙追去。
方五娘足下不停,穿过回廊,几个转弯,赫然便是太夫人的慈心堂。她脚步一顿,若有所思抬头望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自言自语:“寒哥一定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寒哥,寒哥,”她踉踉跄跄进了门,推开上来扶她的丫鬟,一叠声追问:“寒哥呢?是不是在老太太房里?我要见他!”
太夫人正和凌靖雪说话,忽然觉得外间有动静。荷澜凝神听了一会儿,讶然道:“是方姨娘!好像要找驸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凌靖雪与荷澜对视一眼,心中怆然,想了想反劝太夫人:“方姨娘几日不吃不喝,精神大约有些恍惚。不如叫驸马好歹劝她吃一些,也方便启程去长沙。”
“请寒哥儿过来一趟,”太夫人本有些可怜方五娘,听她如此说更无不允。看到她脸上的愧疚,暗暗点了点头。深宅之中妻妾争斗向来难免,至少她还有一丝善念。
犹豫间方五娘砰地撞开了房门,丫鬟们手忙脚乱又是劝又是哄,却碍着尊卑位分没人敢动手拽她。方五娘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环视一周,撅着嘴泫然欲泣:“寒哥在哪里?老太太,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样子似已陷入狂乱,但好歹还认得人。凌靖雪还记得刚进府的方五娘秀美明艳如初绽的芍药,如今却成了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心中抱歉,恐怕自己开口刺激了她,凌靖雪唯有向太夫人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方五娘毕竟是主子,疯疯癫癫的样子让人看见有损徐家形象。太夫人不动声色打发了丫鬟,温声劝道:“好孩子,寒哥儿一会就来,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好!”方五娘笑容如孩童般天真灿烂,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就近在椅子上坐下,她托着腮,认真望着太夫人:“老太太想聊什么?”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阵,仍不见徐寒的影子,找不到话题的方五娘眼睛渐渐往凌靖雪身上移来。皱着眉冥神苦思,她似乎一时半刻忘记了凌靖雪是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凌靖雪悄悄挪了挪身子,慢慢用帕子遮住半边脸。
“是你!你是昭林公主!”方五娘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猛然从椅上跳起身,柔美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纠结,似乎凝聚着极大的仇恨:“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你报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凌靖雪的方向猛扑而来。
癫狂状态的方五娘力气通常大得惊人,呼地将凌靖雪扑倒在地,双手如钩狠狠钳住她的脖子,目中一片血红:“我的孩子!”
就这样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有个声音在凌靖雪心里说。但子渊怎么办?娘和外公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不!她倏地睁开眼,涣散的精神渐渐集中,奋力想扳开方五娘的手指,她还不能死!
“你干什么!放开她!”徐寒声若洪钟,震得方五娘头脑一阵眩晕,猛地松开手,喜极而泣望着他:“寒哥,你来了!”
徐寒大步搀起凌靖雪,紧张地拍着她的背。见她脸色由青到红,慢慢恢复正常,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对方五娘怒目而视:“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寒哥!”方五娘充耳不闻,上前几步挽住徐寒的胳臂,歪着头枕在他的肩上:“我想见你,你就来了。我就知道,你永不会生我的气。”
听她声音有异,徐寒心中一动,忍住怒气侧头观察着她。太夫人忙示意月蔻扶凌靖雪坐下休息,向徐寒解释:“方姨娘好像伤心得过了头,有些疯癫了。”
“什么?”徐寒一怔,望向方五娘的眼中多了几分柔情,叹了口气,恢复平静:“请老太太派个人送她回去歇着。”
方五娘犹自拉着他不放手:“寒哥,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望了望太夫人,又望了望凌靖雪,徐寒终究摇头,脱开她的手,重复道:“回去歇着,等你好了我再去瞧你。”语气中颇显惆怅。
看样子徐寒对方五娘仍不能忘情,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凌靖雪顺了许久的气,又看着徐寒目送方五娘背影远去,终于开口:“我正和老太太商量,暂时送方姨娘去长沙休养,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徐寒微一沉吟:“也好。她们姐妹同心,三弟妹又是个知书达理的。五娘到别处散散心,或许能想得开些。”顿一顿,目光转向凌靖雪,口气中含着几分试探:“这件事你安排便好,我另有要事与你商议。”
意外地扬了扬眉,凌靖雪神色很快恢复正常,笑道:“老太太在这儿,驸马莫要太抬举我。”难道徐寒真的接受了她,不再把她当作皇帝的奸细?她想着不由微微激动,唇边笑意弥漫。太夫人觉察到她的喜悦,慈爱地微笑。
“刚收到确切线报,皇上有意任命我为西南统帅,下月领兵出征,收复河山。”话说得颇为豪迈,徐寒双眸灼灼如星般璀璨。
“这么快?”凌靖雪脱口而出:“何时下圣旨?”
“兵部还需要一些时间,”徐寒不甚确定地说:“大约四五天罢。”
闻言凌靖雪不仅不感到欣慰,反而皱眉沉默不语。皇帝的性子暴烈如火,旁人不知,她却了解得很。倘若他打定主意令徐寒为将,根本不会在乎兵部的程序。用兵贵在出其不意,急下圣旨压迫兵部倒更像他处事的风格。
好不容易成家休整了一年,又要领兵出征,太夫人慈爱而不舍地拍拍徐寒的肩,叮嘱道:“西南酷暑潮湿,一人在外定要注意身子。”
徐寒应了声,又说了几句话,眼望窗外。太夫人知道他想与徐庭仪商量用兵之道,笑着遣他去了。徐寒迟疑片刻,眼望凌靖雪:“五娘精神大不如前,我想亲自与她说去长沙的事,免生波折。”
这件事总归是她对不起方五娘,徐寒出面再好不过,太夫人笑着替她答应了。凌靖雪心思全在出征西南的事上,越想越觉得不安,推说安排方五娘出行事宜起身告辞。太夫人牵住她的手,充满深意地说了一句:“有劳公主为寒哥儿周全。”
回到正房墨竹喜孜孜地迎上来:“二少爷在方姨娘房里待了一阵子,出来就吩咐雨桐收拾行李。奴婢悄悄在门边听了一会儿,方姨娘正常多了,不提孩子的事,还记得给三少奶奶带东西,盼着去长沙似的。”
前一刻状若疯妇差点掐死她,后一刻却变了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凌靖雪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挥挥手让她去了。
荷澜兴冲冲回话,令她暂时忘却了方五娘的事:“苏公公说皇上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还没有最后拍定。听说司马大人的兄长联合了兵部两位大人,正打算上书劝谏皇上。公主若能说服皇上把兵权交给驸马,驸马必定再无怀疑。”
“我帮了徐家,子渊怎么办?”她沉吟不决。
“容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荷澜忍不住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宁妃娘娘生产的时候奴婢就在旁边伺候,抱走的时候小皇子气息仍在,但却越来越微弱。就算皇后有本事将孩子送出宫,小皇子也未必撑得到那个时候。”
“奴婢心中一直怀疑,以皇上的手段和想要皇子的心,怎会奈何不了皇后?除非小皇子本已夭逝,只是用来挟制公主您的法宝而已。”
凌靖雪并不似她想象中雷霆震怒,反而呆呆地叹了口气:“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怀疑他的用意。但私心里总希望子渊活着,万一……岂非我害了子渊?”
“公主,您醒醒!”荷澜匍匐在她的膝下,哭道:“奴婢与您一样,怀着对宁妃娘娘的歉疚自欺欺人。但细思再三,当日小皇子身体虚弱,断没有生还的可能。皇上欺骗您多次,恐怕……恐怕小皇子的事也是一场谎言。”
这话干系太大,纵然思虑了千百遍,荷澜轻易亦不敢说出口。但现下徐寒对方五娘死心,正是凌靖雪唯一的机会。倘若她犹豫不决为了皇帝放弃了与徐寒的感情,恐怕一生一世都再难获得幸福。
想到徐寒英武俊朗的侧脸,深情温柔的眼眸,她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今生有夫如此,岂有他求?费劲心思从方五娘手里夺得他的心,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她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父皇为人狡诈,想顺利得到西南统帅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凌靖雪终于开口:“我与他决裂事小,损了驸马前程事大,此事或许应与爹商量。”
徐庭仪?荷澜瞪大了眼,不明白她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