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中大奶奶一直身体虚弱,徐严自然不敢提她不能生育的事。徐家上上下下或可怜她命薄,或不愿惹祸上身,不约而同哑口不言。转眼音姐儿满月了,大奶奶依旧毫不知情。看着她每日抱着音姐儿爱不释手的模样,徐严愈发盼着奇迹发生,索性求了太夫人将事情瞒了下来。
近来徐家接二连三不甚太平,太夫人与徐庭仪商议,借着音姐儿满月的名头摆宴设酒,冲冲喜气。大奶奶正在疗养,三奶奶心情烦闷,太夫人一人忙不过来,只好请了凌靖雪帮忙处理外围事务,内宅的事则让徐恬帮着二夫人。
当日徐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宾客约有一两百人,五品以上的官员均送上贺礼,连皇帝皇后都赐了东西给音姐儿。大奶奶抱着女儿穿梭在珠宝玉器之间,摸摸这个指指那个,乐得合不拢嘴。
太夫人陪着赵郡公夫人几个说话,凌靖雪则集中精力应付徐寒的同僚夫人。女客虽多,但碍着她的公主身份,人人说话点到为止,比想象中好得多了。
尽管如此,应酬了一圈凌靖雪仍觉身心疲惫。转头看到同样忙得不可开交的三奶奶,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李氏进门以来她始终落落寡欢,徐梧起初笑脸哄着,后来渐渐失去了耐心。凌靖雪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看她暂时分了心神,顿觉欣慰。
“昭林公主,”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隐隐有些熟悉:“方才臣妇和何夫人说话,未能及时向公主请安,还望公主莫怪。”
闻声回头,眼前的女子正是赵郡公的儿媳妇、司马琅的夫人秦氏,曾在马场有过一面之缘。凌靖雪记得她上次无故问起外祖父陈慕飞,不由起了几分心思,笑吟吟地徐扶了她一把:“司马夫人不必多礼。”
秦氏又惊又喜:“公主还记得臣妇?”
“司马家与徐家世代交好,司马夫人太见外了。”凌靖雪笑靥如花说着客气话。
照例夸了音姐儿几句,秦氏话锋一转:“那日在马场,公主一骑红妆英姿飒爽,当真颠倒众生。莫说场边将士赞不绝口,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心生仰慕。没想到公主能文能武,真是我朝难得一见的才女。”
扬了扬眉,凌靖雪反而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虽然交往不多,但她看得出秦氏性子绵善温柔,不擅交际,这一大篇溜须拍马的话怎会出自她的口?转念间已然猜到,大约她准备已久,只等见到凌靖雪尽数背出,不禁弯了唇角。
她眉眼中洋溢着笑意,秦氏理所当然认为她喜欢听奉承的话,忙结结巴巴续道:“我家大人也说公主骑术精良,动作比男子还要利落。”
司马琅的话对她是金玉良言,当着凌靖雪的面转述却失了分寸。男人背后议论已婚妇人本就不妥,何况凌靖雪公主之尊?秦氏话一出口顿觉不对,急急忙忙想回转,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急得小脸通红。
这一下子倒流露出了天真可爱,凌靖雪想到了徐恬,笑着摆摆手:“司马大人客气了。赵郡公三位公子个个人才出众,司马大人少年有成,乃国家栋梁。”
“巧的很,唐国公老人家也曾这么说过,果然祖孙连心。”秦氏生硬地接话。
外祖父去世时凌靖雪只有六七岁,司马琅至多十岁。以陈慕飞的倔强性格,称赞一个小娃娃的可能性有多大,别人不知道,凌靖雪却清楚得很。
看样子秦氏铁了心要把话题转到陈慕飞身上,她微微一笑,顺势接口:“外祖生前与赵郡公交好,对几位公子亦十分喜欢。”想起从前陈慕飞抱她在膝上,仰天长叹“雪儿若是个男子,外祖把一身武艺谋略尽数传了给你,岂不好?”不由默然。
秦氏没有发现她的情绪变化,一心打着自己的算盘:“我家大人常说,平生之憾莫过于生之也晚,未能与唐国公交流武功兵法。我一介女流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直到那日亲眼见到公主的丰姿,幻想唐国公的风采,感慨良多。”
说话极尽文辞修饰之能事,不用问也知秦氏精于诗词歌赋,与方家姐妹同出一源。这样的女子会对武功感兴趣,好比让方五娘舞剑,怎么想都透着滑稽。凌靖雪懒得与她兜来绕去,索性问道:“司马大人屡次提起唐国公,难道有心事?”
秦氏一怔,没想到她问得一针见血,左支右绌:“我家大人仰慕唐国公人品智谋,尤其是满腹兵法谋划,堪比乐毅韩信……”
“本宫替外祖多谢司马大人。”凌靖雪见她来来回回不愿说重点,实在不喜欢浪费时间周旋,敷衍了一句转头就要走。
抬头见凌靖雪转了身,秦氏立时慌了手脚,抬高声音道:“大人常说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一睹唐国公留下的兵法。臣妇好奇,多嘴想问问公主:唐国公的兵法到底有何奇妙之处,难道真是李靖大人神赐不成?”
陈慕飞去世后并未留下什么东西,外间却始终传言纷纭,凌靖雪记得皇帝亦试探过母亲许多次。就连徐寒,一提起陈慕飞首先想到的也是兵法。
司马琅派了秦氏来探她口风,似乎对兵法志在必得。但赵郡公同样以用兵如神著称,他越追得紧越透着奇怪。凌靖雪不由多了个心眼,抬眉望着秦氏,意味深长地说:“本宫是女子,不明白外祖留下的东西妙在何处,让司马夫人失望了。”
秦氏却一点都不失望,紧紧抓住她的话,追问道:“这么说公主看过唐国公的兵法?”声东击西,她也算计到家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不为外祖父,凌靖雪也要为徐寒探探司马琅的意图。她故作为难地皱着眉,满怀遗憾对秦氏摇头:“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一本死书而已,写得再好终究是纸上谈兵,到了战场上有多少用处还未可知。”
“得唐书者得天下,公主不知其中的妙处!”秦氏冲口而出,忽觉失言。
或许担心再度失言,无论凌靖雪怎么引诱,秦氏再也不愿提及任何有关陈慕飞兵法的话题。二人闲谈了一会儿音姐儿,客气地找了个借口分别。直到开席,凌靖雪也再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人语喧哗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徐庭仪和太夫人的主持下开了席。凌靖雪既是徐家媳妇又是公主,不按惯例随同三奶奶等,而是与二夫人在一处招呼客人。
座次是按照地位、资历排列的,颇费了一番苦心。凌风龙是开国皇帝又是独子,朝中没有同姓王侯,地位最尊的便是开国打天下的将领们。立朝以来共封过六位公侯:功劳盖世的唐国公陈慕飞,郑皇后的亲兄虢国公郑霄,以谋反之罪被诛的军师郑国公范惟成,陈慕飞的副将卢郡公罗君信,彭郡公徐庭仪及赵郡公司马阳。
陈慕飞、郑霄等几位先后去世,司马阳缠绵病榻,唯有徐庭仪年龄最小。位居高职的文官多半是新提拔上来的,凌靖雪环视一周,席间位分最高的竟是新任首辅、吏部尚书韩士常的夫人,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杨氏。
不知因为参加类似的场合多了,还是对自己夫君的资历信心十足,太夫人推韩夫人上座时,她并未推辞太多。在场的还有几位年近六旬的老夫人,眼睁睁看着年轻韩夫人踩在自己头上,神色均有些不自然。
太夫人本着和气喜庆的原则,领着二夫人与凌靖雪殷勤调解,好不容易哄得众人高高兴兴落了座。婆子们鱼贯而入,二夫人亲自领着丫鬟为众女眷布菜。眼见菜色新颖、色香俱全,席间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白雪珍珠玫瑰糕?”韩夫人噫地一声惊呼,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甜白瓷的盘子里三块粉红的糕点排成品字形,散发出玫瑰的芳香。糕身沾满了白色的糖霜,顶上雕出一朵小小的玫瑰图案,精致得让人不忍下口。
经她一语提醒,众位夫人一尝之下赞不绝口。“都说徐家二夫人心思别致,果然是个玲珑剔透人!这样可口的糕点莫说京师,就是全国也难寻。
太夫人与二夫人面面相觑,这玫瑰糕她们并未见过,难道是厨房的新创?碍于众人的赞誉,太夫人不得不叫了上菜的万妈妈:“这是谁做的?重重有赏!”
万妈妈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是后厨的赵勇家的。”
韩夫人兴致勃勃地插话:“不知这位赵妈妈可是江南人氏?我自小在苏州长大,曾随父亲去过一趟扬州,当地的桂花、梅花各类糕点细腻爽口。”
万妈妈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小的只知赵勇家的心细手巧,至于哪里人,从来没有过问,请夫人勿要怪罪!”
只当是下人没见过世面,韩夫人不以为意,拉着二夫人絮絮说了半天话。太夫人打量了万妈妈几眼,脸色渐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