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胸中浮现的影子,除却机敏狡黠的凌靖雪,更有聪明灵秀的方四娘、机智活泼的徐恬,为何自己偏偏爱上个愚钝冲动的方五娘?他扪心自问,年少无知是唯一的答案。心中越这样想,看她的神色越冷。
凌靖雪非常满意听到的一切,亦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趁着两人还未抱头痛哭冰释前嫌,她适时推开门,温婉地笑道:“驸马该服药了。”
一妻一妾同时立在徐寒面前,一个端庄稳重,一个幼稚任性,一个是皇家奸细,一个是痴心爱人。他顿时心烦意乱,随着她的话立刻起身:“知道了,我到外间去用,”几乎逃一样地离开了房。
凌靖雪有心气气方五娘,免得她太不知好歹。挑挑眉,她目不斜视在榻上坐下,含笑望着方五娘:“近来三弟妹心情不大好,姨娘正好陪她说说话。不过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姨娘:既然我拦不住驸马纳妾,三弟妹更未必能。姨娘与其在无谓的事上费心思,不如好生开解她。”
“你……”方五娘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如何能与……能与勾栏卖笑的女人相比?”
“是么?古往今来为媵为妾的,是青楼女子多,还是良家女子多?”凌靖雪笑吟吟地望着她,吐出的话如钢刀直往她心上插:“倘若世人真计较这些,方大人的二少爷、六小姐又从何处而来?”
方孟然等三兄妹乃方之汶发妻所出,二少爷、六小姐则是扶正的妾侍、艺妓出身的王氏所出,向来被他们兄妹视为奇耻大辱。而今凌靖雪故意当着她的面提起,方五娘连撕了她的心都有。
凌靖雪看她气得半死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木已成舟,有劳姨娘照顾三弟妹了,”翩然离去。
墨竹守在门外,意犹未尽地撅着嘴:“公主怎么不多怄她几句解解气?”
“她何尝不是可怜人!”她回头望了一眼,深深叹息:“若非世事弄人、身不由己,我原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好没意思!”
不远处的徐寒听得分明,眸光微转,若有所思。
凌靖雪没有注意到他,只觉心情烦闷,吩咐了丫鬟到花园里散步。走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只有墨竹在旁伺候,不由诧异:“荷澜怎么不见?”
“荷澜姐姐正在和画芍说话。”墨竹目光闪了闪,附在她耳边道:“今儿霜苹跟着方姨娘过来,却不在院子里呆着。荷澜姐姐觉得奇怪,让我跟过去看。我带着画芍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人,正躲在洛湘阁墙根底下哭呢。”
“哦?”凌靖雪感觉到其中有文章,更仔细地听着。
“霜苹知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死活不肯说半个字。我瞧着没法,只好先走了,让画芍试试套她的话。”墨竹很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自豪,眼睛灼灼发亮:“画芍从前在洛湘阁做了一段时间,比我们熟的多,或许能有结果。”
凌靖雪赞许地点点头,陷入深思。
凉风习习,凌靖雪漫步亭中,无限快意,短暂地忘却了宅门里的勾心斗角。远远看见荷澜带着画芍走来,她轻声叹了口气,对墨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虽是第一次给凌靖雪回话,画芍的表现远比墨梅从容镇定得多。“奴婢问了好一阵子霜苹才肯说,原来是她家里出了事。”
故意顿了顿,她侧头打量着凌靖雪的脸色,确认无虞方续道:“霜苹的是方家从外面买的,从小伺候方姨娘。后来姨娘嫁进徐家,看中她一手好针线,便与雨桐一起带了进来。她的爹娘以为女儿攀上了高枝,四处招摇不说,竟夸口答应帮人家办事,收了不少的好处。结果昨儿有人来门房打听,得知她女儿只不过是妾侍的丫鬟,立刻就翻了脸。钱尽数要了回去不说,还把她爹打了个动不得。”
方五娘虽然与她不睦,霜苹并没有得罪她,凌靖雪颇不喜欢画芍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皱眉道:“后来呢?只有这些?”
“霜苹想给父亲送药,又被姨娘身边的婆子骂了一顿。”画芍扬起唇角,眼中满是鄙夷:“她没了办法,只好来求三奶奶。可三奶奶事务繁杂,根本没时间和她扯皮。霜苹来来回回跑了一上午,连盒药都没拿着,除了哭还能怎么?”
凌靖雪点点头,吩咐荷澜:“你取些伤药和碎银两,偷偷给霜苹带回去。”
“可巧,”荷澜笑道:“奴婢和公主想到一处去了。宫里带来的雪莲白玉膏还有好些,我拿了一盒并三两银子,已经让墨竹送去了,只说驸马赏的。”
“荷澜姐姐真是菩萨心肠!”众人一语未发,画芍已抢先赞道:“咱们能跟着姐姐和公主做事,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
太急着表现,锋芒太露,凌靖雪暗暗在心中下了判断,向荷澜递了个眼色。荷澜亦是一般想法,看着神采四溢的画芍,默默摇头。这个丫头机灵是机灵,但需好生调教,否则迟早会引来祸事。
凌靖雪恐怕方五娘盘桓不走,特意多绕了一大圈回到院中。却见四处空空落落,丫鬟们三三两两打扫着满地落叶,徐寒亦不见了踪影。想着他伤势未愈,她急忙叫了墨梅问话:“驸马去了哪儿?”
“书剑说三少爷回来了,扶着驸马去了书房。”墨梅搔搔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墨竹却一针见血地追问:“方姨娘又去了哪里?”
凌靖雪与荷澜不约而同惊讶地望着墨竹,表情中满是嘉许。画芍看在眼里,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神情。唯有墨梅一脸憨厚:“三奶奶派人传信说不得闲,方姨娘只好垂头丧气回别院,临走还嘱咐我告诉驸马一声。”
听闻方五娘已走,凌靖雪好歹放下了一半心。徐寒特意去会徐梧,自然是为了李氏进门的事。以她平日观察所见,徐梧对徐寒尊敬远胜于徐严,他既肯出面,至少有七八成把握。她不愿将三奶奶逼入绝境,不禁暗自高兴。
晚间徐寒回来的时候面色十分不好看,凌靖雪没有多问,自知他不想提,只按照往常的习惯为他换药更衣。徐寒靠在榻上,脑中不自觉闪过徐梧的话。
“二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徐梧醉眼朦胧:“五娘妩媚温柔,对你痴心一片;公主端庄大气,帮你操持家务。一朵玫瑰开在你身边,一朵比一朵娇艳,世间男儿莫不艳羡非常。而我呢?”
“大家都说四娘清雅灵秀,但只有我知道她是开在冰山上的雪莲,看着虽美,却可望而不可即。每天我从衙门回来,只想有个人说说心里话。可她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冷冷地坐着,我连看她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想起三奶奶永远从容淡定的脸,徐寒不得不同意他的话。五娘虽然不懂事,却自有天真娇媚的一面,令人不自觉心生怜爱。而三奶奶一颦一笑犹如一幅美人图,干瘪得让人提不起亲近的欲望。
“我在兵部已经五六年了,整日除了草拟一些公文基本无事可做。”徐梧只说了一句,眼中的痛却深深刺伤了徐寒。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如何不知道弟弟的抱负?但徐寒却不能告诉他,皇帝给他闲职并非因为忌惮徐家,而是他个人能力有限。
徐家四兄弟,徐岭年纪尚小,徐寒崇武,徐严能文,皆是公认的才华横溢。唯有徐梧,文治武功均不出色,徐庭仪动用了关系才为他在兵部求得一个文职。但眼见徐寒领兵出征,徐严出口成章,徐梧如何坐得住!自觉才华得不到伸展,他心中愈发憋屈,又在三奶奶身上寻不到慰藉,除了上青楼喝闷酒又能如何!
徐梧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听说李若娇怀了他的骨肉,自然不能让孩子不清不白惹人笑话,辱没家风也顾不得了。
徐寒长长叹了口气,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自己本想怪责他做事过火,听了一番苦痛的剖白,反而欣赏起他敢作敢当的态度来。兄弟两人秉烛夜谈,徐梧终于松口在外院安置李氏,将孩子抱给太夫人抚养。
或许是晚上喝了太多酒,徐寒觉得口渴难耐。手臂刚换过药行动不便,他好不容易坐起身,刚想吩咐丫鬟倒茶,忽听外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白玉般莹白细嫩的手勾起帷帐,递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驸马当心烫。”
啜饮了一口,他情不自禁抬起头,怔怔凝望着神色憔悴的凌靖雪。他受伤以来,她一直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亲自过问他的饮食起居,毫无金枝玉叶的架子。而他的心上人方五娘,除了悲切痛哭就是吃醋撒娇,每次都弄得他心神疲倦。
徐梧的感慨犹在耳边:“公主对二哥情深意重,更难得稳重大方,我若有二哥这样的福气,岂会贪恋若娇的温柔。”
徐寒心中一动,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凌靖雪吃了一惊,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月色淡淡笼罩在他的眉宇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缓缓在二人心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