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儿是徐恬的贴身丫鬟,跟在她常在凌靖雪院里走动,上上下下都熟。她先福了福身,叫了一声荷澜姐,方道:“我家小姐天天拘在别院无人理睬,心里难受得紧。今儿小的来给二夫人送东西,顺便瞧瞧公主。”
嘴上说得好听!荷澜微微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亲切地说:“有空常来坐坐,公主也时常惦记着你们家小姐。公主不好出门,你们觉得闷了大可去找方姨娘说说话呀。”
提到方五娘,总算成功地引出了茜儿的话。顿时她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二少爷常来看望姨娘。那些奴才踩低捧高,有好东西先捧了去不说,无事就在她院里转着套近乎。我们连个说话人都找不到。”
“有几次小姐实在闲得无聊,跑去找她聊天。您知怎么着?她三句话不离二少爷,说一天到晚都有人来瞧她,分明是故意气我们家小姐!”茜儿义愤填膺。
凌靖雪无奈地耸了耸肩,徐恬对家人有心病,偏偏方五娘天真无邪,倒不见得是有意显摆。可徐恬原本就看不惯她们姐妹,这样一来只怕恨上加恨。
凌靖雪懒得听她啰嗦,向荷澜递了个眼色。荷澜心领神会,直截了当问茜儿:“你家小姐除了想和公主聊天,可还提到别的事?”
面上一红,茜儿吞吞吐吐:“没有,就是小姐记挂着府里,常提起公主……”
这么说是想回来了?其实凌靖雪亦有心思,只是暂时没想到合适理由。茜儿见她沉默不语,心里发急,徐恬私下的议论冲口而出:“公主和我家小姐都不喜欢方姨娘,正好……正好……”幸而及时刹住了最后一句。
没想到徐恬竟有这样的心思!凌靖雪与荷澜俱是一愣,感慨万千。饶是徐恬再活泼纯良,毕竟是深宅大院长大的,天生懂得耍心机、使手腕。
“难为她惦记!”凌靖雪喟叹着点头:“回去好生照料你家小姐,等我的信儿。”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茜儿喜出望外,荷澜知道她对徐恬心中有愧,亦不多劝。
答应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凌靖雪苦思冥想了一夜,忽然想起墨竹的闲话。清晨起来问了她好些话,最后吩咐:“准备些补品,咱们去瞧瞧大奶奶。”
两人私下虽有协定,表面来往却少。大奶奶听说她来了,吃了一惊,忙换了身衣裳迎出门。刚要施礼却被她眼疾手快搀住:“大嫂万莫多礼!”
闲话了好一阵,凌靖雪才把话转到正题上,故作辛酸叹道:“大嫂眼看就要生了,三弟妹想必也快了,偏偏我……唉!”
大奶奶大惊失色,顾不上安慰,追问道:“三弟妹有了?”丝毫不见欣慰之情。
凌靖雪见她焦灼万分的模样,隐隐证实了墨竹的猜测,却装得懵懂无知,抬起一双大眼望着她,讶然:“三弟妹嫁来也有一两年了,难道不应该?”
这么说还没怀上。大奶奶长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埋怨:“二弟妹吓了我一跳!”
“大嫂放心。”凌靖雪嫣然一笑,附在她耳边:“大嫂之前给足了我面子,怎么着我也得投桃报李不是?她怀不怀得上我管不了,旁的事倒有几分把握。”
大奶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公主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正式从对手变成了战友。凌靖雪亦不隐瞒,点头道:“并不真切,略略听了些传言罢了。”
只一句足以勾起大奶奶隐藏许久的怒火,顿时口若悬河:“公主没见过我那个婆婆,自命清高,和咱们的三奶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厌屋及乌,她倒是个好例子,凌靖雪抿了唇笑,静静听她发挥。
“我嫁进来没多久婆婆就说要搬到佛堂住,唯恐府里人因此怠慢夫君和三弟,提出对外将他们称作老爷的儿子。老爷答应下来,给了婆婆很大一笔钱做生活费用。谁知她竟不要,态度坚决要将这笔钱留给公公的长孙。”
大奶奶说到紧要处,怒火更盛:“临走时她拉着方四娘的手看了又看,好像算准了她要生出大房长孙一样。若说她比我知书达理,我倒认了。可生孩子这一条,我还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什么好处都让她占尽了不成!”
原来如此,凌靖雪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奶奶和三奶奶恩怨的来龙去脉。大奶奶有多爱钱,但从上次送礼就看得出来,无怪她恨红了眼。凌靖雪思忖片刻,也不和她客气,顺水推舟道:“大嫂且消消气,听我一言。”
“只要大嫂信得过,我定能让大夫人的钱不旁落。她们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帮大嫂也就是帮我自己。”她边说边观察大奶奶的反应,故意顿一顿语气:“我有个主意,大嫂暂且随便听听。”
两人商量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凌靖雪理了理衣裙,起身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嫂同去见表情太夫人,明日便安排人接恬姐儿回来。”
太夫人正与二夫人一起饮茶,见大奶奶主动提出要接徐恬回来,不约而同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奶奶略感不好意思,低着头道:“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太过重视恐怕折了他的福分。还请老太太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接了恬姐儿。”
凌靖雪亦附和:“昨天遇到茜儿,说恬姐儿常常梦见二夫人和老太太。”说着说着掩口而笑,模样俏皮:“还说她有事没事总去方姨娘房间找驸马说话。”
徐寒和方五娘在房里怎么个模样,太夫人想也想得到。徐恬无事瞎转,大姑娘家,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可怎么办?二夫人亦是一般想法,吓得脸都白了,忙商量太夫人:“要不我现在就去准备车马?”
太夫人重重点头:“女儿家在外面总是不方便。”想到无人提及的方五娘,思索片刻,嘱咐二夫人:“要是旁人问起来,只说你想女儿了。”
刚听说了消息,徐恬第一反应就是大喇喇跑到方五娘面前耀武扬威了一圈。茜儿笑着给凌靖雪学舌:“小姐拉着方姨娘,一边眨眼睛一边说:‘你好好保重身子,可别太想我。等大嫂平平安安生下了孩子,我们就接你回去。’”
简直是明着讽刺方五娘行克,她不气得晕过去才怪。果然墨竹抹着眼泪问:“那方姨娘怎么说?是不是又大哭了一场?”
“你怎么知道!”徐恬故作讶异:“我和茜儿悄悄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漏水缸’,你想想就知道了。”说着用帕子掩住脸,捏着嗓子学方五娘娇柔的声音,扭着身子嚷:“你不许喜欢她!不许和她圆房!”
凌靖雪原本与她们一处大笑,闻言忽然怔住了。徐恬还没反应过来,被惊慌失措的茜儿用力扯了一把,才猛然惊觉失言,颤抖着嘴唇唤了一声:“二嫂。”
她闭着眼睛,面如死水,好半天才缓缓吐出几个字:“除了恬姐儿,都出去。”
徐恬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凌靖雪忽然睁开眼,双目犀利如闪电直直射在她的脸上,逼得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满脸惊惶。“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徐恬哪敢再瞒,忙不迭点头:“我在窗外听见的,她……她大概不是有意。”虽然讨厌方五娘,她也分得出轻重,不至因为一点小恩怨挑拨离间。
但她越百般掩饰,凌靖雪越相信事实如此。依徐寒对方五娘的宠爱,有可能答允她的一切要求,哪怕是不与自己圆房。虽然她本能地害怕床笫之事,一想到徐寒因为方五娘疏远她,仍觉怒火中烧。
若说从前的她对方五娘犹有着几分怜悯,而今却是恨之入骨。她凝视着徐恬的眼睛,一字一句气势逼人:“你答应助我,是也不是?”
清晨三奶奶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意外发现大奶奶、凌靖雪与徐恬三人围坐在太夫人身边,兴高采烈讨论着什么,不由暗暗惊讶。
大奶奶养胎以来早就免了晨昏定省,凌靖雪更是罕见,今儿怎么凑到了一块儿?徐恬与凌靖雪相熟她是知道的,大奶奶怎么也搀和了进来?三奶奶越想越奇,不禁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笑道:“今儿好热闹。”
徐恬像没看见她似的,继续拉着太夫人的手撒娇:“等大嫂生下了小娃娃,我和岭哥儿带着玩,老太太可不许偏心。”
想着儿孙环绕的画面,太夫人眉眼里全是笑,满口答允,慈爱地望着大奶奶:“最近可请太医来瞧了?有没有想吃的?”
大奶奶娇羞地垂着头,掩口而笑:“现在好多了,刚开始几个月什么也吃不下,大爷说是因为我太胖了,孩子不舒服。”抬眼瞟了瞟呆坐一旁的三奶奶,转念一想,续道:“我真羡慕三弟妹身子清瘦,怀胎也不似我这般劳累。”
顺着她的话,太夫人情不自禁斜了三奶奶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瘦有什么好,身段合宜才好生养!像你婆婆、你姨母,都是身子骨结实的,不然哪能给徐家生下四个儿子。”
简直是当面嫌弃她不会生,三奶奶气得胸口疼,只好装作听不懂。偏偏徐恬火上浇油,侧头悄悄问道:“我听说有的人家子嗣不兴,就纳姨娘或将丫鬟升为通房,可是真的?”她毕竟是年轻女儿家,面颊烧得通红。
徐家武将出身,不似文官诸多忌讳讲究。反正徐恬早晚都要嫁为人妇,懂一点家宅的礼节没有坏处。太夫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有些懂事的媳妇确实这么做,底下人生了孩子,再抱来自己屋里当嫡子养大,既护了情分又全了脸面。”
满座没有比凌靖雪更有资格附和的,她果然道:“老太太说的是。还好大嫂有了身孕,我真怕您着急呢!”
“傻孩子,你才进门半年,来日方长!”太夫人抚着她的手,眼神却在三奶奶身上打转:“寒哥儿也纳了姨娘,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
三奶奶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出太夫人逼她表态的意思,憋了一肚子火,却不得不道:“其实我与三爷商量过,他的意思却还不急。三爷整日在衙门忙碌,常常深夜才回来,难免耽搁了子嗣之事。”
略一停顿,不待她们插话,三奶奶续道;“再者从前父亲正色告我,万不可为一时意气乱了嫡庶之分。知人知面不知心,倘若所纳非人,闹得家宅不宁事小,耽误了三爷的仕途事大。四娘是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敢不听。”
众人皆被她一番话震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向文文弱弱的三奶奶主意硬起来竟是分毫不让,连太夫人都被噎得说不出话。凌靖雪不禁起了钦佩之心,若没有方五娘夹在当中,她倒真想与三奶奶交个朋友。
可惜她们终究是敌人,她默默叹息,云淡风轻地反驳道:“其实三弟妹多虑了。只要用心挑选个好人家的女儿,必能两全其美。”
既然姨娘都不是好货,她家妹妹又作何解?凌靖雪一句话,便把三奶奶推到了无比尴尬的境地。扑哧一声,徐恬撑不住笑得趴在桌上揉肠子。大奶奶掩着口,眉眼弯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三奶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圆场却不知该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垂下了头。
太夫人怕她太下不来台,忙插话:“世上哪有几户方家这样的人家!寒哥儿运气好,白捡了五娘为妾,梧哥儿上哪去找这样的好运!”
火候已经差不多,众人不好闹得太过,都点头附和:“正是这个理。”
大家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徐恬照旧到凌靖雪房里描花样。三奶奶闷声不响同她们道了别,脸色阴沉得黑炭一般。丫鬟唯恐招了霉气,远远跟着不敢大声说话。
好容易看见了洛湘阁的房檐,三奶奶脚步如飞,丫鬟们紧赶慢赶,只看见她用力撞开正房的门,一头扑了进去。她性情淡泊,从未有如此失态过。丫鬟们还未回过神,只听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萦绕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