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违和,天下泣之。昭林公主探视不力,有违孝道,罚采邑五百,以儆效尤。”传旨的公公神情倨傲,对跪了一地的徐家人视而不见。
凌靖雪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谢了恩,接过圣旨。徐家人面面相觑,二夫人愁眉苦脸吩咐好生招待传旨的公公,唉声叹气望了她一眼。
三奶奶维持着清高的表情,眸中却不由自主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大奶奶拉着凌靖雪的手,泪光盈盈地劝道:“二弟妹莫要伤心,皇上许是忧心过甚,一时误会了。”
凌靖雪勉强笑笑,注意力全在太夫人和徐庭仪那边。只见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浑若无事地示意徐严:“送公公出去。”
被父皇当众责骂,她越忍着,心里应该越难过吧。徐寒不禁生出怜惜之情,悄悄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你且回去歇着,莫要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态度温和得异乎寻常。
凌靖雪暖在心里,猜想他们三人有事商议,温顺地点了点头。三奶奶看在眼中,神色微变,福了福身疾步匆匆去了。
徐家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尤其是徐寒,表情说不出地轻松。太夫人看着他眼中压抑不住的笑意,心中一动,故意转过头问徐庭仪:“皇上大张旗鼓下旨申斥公主,还特意让全府跪接,你认为如何?”
叹了口气,徐庭仪面色凝重中带着欣慰:“无论什么原因,皇上与公主关系越疏远,对我们徐家越有利。从前我担心公主嫁进徐家是为了替皇上办事,而今看来,就算皇上有这个意思,公主也不见得愿意。”
“不错!”徐寒忙不迭附和:“依我在宫中所见,他们父女失和已非一日。公主爱憎分明,性子刚烈,断不会轻易原谅皇上。”
观察到他的反应,太夫人愈发证实了心中所想,笑意盈盈:“只要不是皇上派来的奸细,她就是咱们徐家明媒正娶的二少奶奶。”
笑容在徐寒脸上舒展开来,身心无比舒畅,仿佛这一刻已经等待了许久。凌靖雪如星闪亮的眸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她。
太夫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挥挥手道:“我乏了,你们先去罢。”
徐寒快步走到门口,险些与管妈妈撞了个满怀。她匆匆福了福身,语带焦急:“皇后娘娘刚给公主下了懿旨,说身子不适,请公主代抄百部《金刚经》祈福。荷澜刚刚来问,可不可以借用大夫人的佛堂几天。”
摆明借皇帝的圣旨发威,郑皇后有多不喜欢凌靖雪一望便知。既然在佛堂抄写,闲杂人等便不得入内。名为祈福,实则软禁。早知道刚才应该与她多说几句话才是,徐寒充满懊恼地刹住脚步,神色怅然。
太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肩:“傻孩子,来日方长!”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徐寒脚步顿了顿,逃也似地走了。管妈妈抿着嘴直笑,徐庭仪却凝视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凌靖雪被禁足的消息一出,最高兴的莫过方五娘。她翻来覆去追问小竹,笑得合不拢嘴:“真的?皇上说她不懂孝道,皇后娘娘也生了气?”
“书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小竹看她幸灾乐祸全写在脸上,无奈摇头。她在三奶奶身边做事,对内宅的事懂得比她们多,耐着性子劝道:“就算您高兴,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否则二少爷看见了不喜欢。”
“怎么会!”方五娘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不解:“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最亲的人,身为人妻怎能欺骗自己的丈夫?”
“不是欺骗,”小竹感觉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却不知该怎么说:“就算夫妻之间,也有当讲和不当讲。”况且只是个贵妾,她生生将后半句咽进肚里。
“不对!”方五娘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断然否定:“寒哥最不喜欢别人骗他。而且她抢我正妻之位在先,百般看我不顺眼在后。如今她倒了楣,我高兴是天经地义的。就算嘴上不说,寒哥也一定瞧得出来。”
雨桐亦在一旁附和,小竹觉得她们无可救药,索性不再浪费唇舌。想起凌靖雪收买书剑的手段,再看看方五娘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天真,默默摇头。
说着说着,方五娘猛然发觉徐寒还没有到,撅着嘴自言自语:“是不是又被太夫人拖住了?”正在胡思乱想,砚剑进来打了个千:“二少爷说今天不过来了,请姨娘好生歇着,改日再来瞧您和大小姐。”
方五娘听着这话不像,脸色一沉,拦住他追问:“公主禁足,关二少爷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不告诉我?”
凌靖雪和他说话向来客客气气,方五娘哪来这么大气性?砚剑心头不悦,故意昂头对上她的目光:“二少爷怕公主在佛堂里缺衣少穿,特地安排人送东西过去。太夫人也有不少吩咐,这才抽不开身。”
徐寒帮着照应是真,安排食宿却是砚剑的夸张。他早就看不惯方五娘把自己当正室的模样,又因着墨竹的关系,有意气她一气。
她哪里想得到这一层,听着听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倒把砚剑吓了一跳。砚剑素知她在徐寒心里的地位,恐怕自己玩笑开得太过惹祸上身,支支吾吾地圆谎:“皇上皇后旨意一起到徐家,难免有阵慌乱,姨娘莫着急。”
联想起上次徐寒对她的态度,似乎真的对凌靖雪十分上心,她不由悲从中来。好好的小姐嫁为妾侍,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指指点点,连累娘家抬不起头。倘若再失了夫君的心,她简直不敢想象。
雨桐和小竹见势不妙,一个个都过来劝。述往事,谈道理,好说歹说总算引得她止住了泪。砚剑抹了把汗,长出一口气。难怪提到方姨娘的时候太夫人直皱眉头,嫁了人还这么爱哭,真是难为了二少爷。
徐恬与茜儿一左一右躲在窗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笑得前仰后合。茜儿唯恐声音太大惊动了她们,拉了拉徐恬的衣襟:“小姐,咱们回去吧。”
徐恬掩口笑得正欢,摇了摇头,好一阵才缓过气,附在她耳边吩咐:“你回府一趟,想办法见上二嫂一面。”
每日为人事纷扰殚精竭虑,偶尔在佛经书卷中放松心情,不失为一种消遣。凌靖雪抖抖酸麻的手腕,在墨竹搀扶下走出佛堂时,心中竟产生了些许留恋。
荷澜立在门口,一见她立即快步迎上,眉目间露出些许兴奋。她是宫里历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激动成这个样子。
果不其然,凌靖雪刚在房中坐定,喝了两口热茶,荷澜便屏退了连墨竹在内的所有人,压低声音道:“您让=吩咐我去查三少爷,有消息了!”
要对付方五娘,须得先处理方四娘,凌靖雪早就分析明白。没有了背后出谋划策的姐姐,方五娘就是一只任人揉捏的蚱蜢,再不足为虑。但三奶奶为人精细,城府极深,轻易扳不倒。幸好当日她情急之下的一番感慨,露出些线索。
“三少爷平日常在外面走动,有时深夜才回府,对家里只说衙门事忙。奴婢觉得,其中大有文章!”荷澜抽丝剥茧娓娓道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略一沉吟,凌靖雪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凌风龙自己草莽出身,最怕武官夺权,在兵部设了不少虚职。徐梧的官听起来不小,其实只是摆设,并无多少实际事务,怎会忙到深夜?三奶奶再精明也是深闺女子,不懂官场上的门道,被他糊弄了过去。
“三少爷与兵部侍郎蒋大人的二公子、礼部给事中何大人最是要好,常常一同饮酒谈天。何大人妻妾不和,便在醉香院包了一位名叫鸿影的姑娘。三少爷与两位大人见面,也常在醉香院。”
凌靖雪点点头:“说下去。”
“那位鸿影姑娘有个好姐妹名若娇,陪着三位大人玩了几次,不知怎地就看上了三少爷。大约是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三少爷起初推却,好几个月都没进醉香院。据说若娇姑娘哭得眼睛肿成桃儿一样,连妈妈都看不下去了。”
徐家人别的本事没有,最是自命不凡,徐寒就是绝佳的代表。徐梧大小也是朝廷命官,与方之汶的次女约定白头,轻易怎会接受一个青楼女子?凌靖雪一边想着,一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望着荷澜:“那这位若娇姑娘出了什么招?”
荷澜撇了撇嘴,神色颇不屑:“左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没胆子上兵部找三少爷,只放话说五天之内看不见三少爷,她就在房里悬梁自尽。她是醉香院三大头牌之一,鸨母如何舍得,偏偏三少爷信以为真!”
“你口口声声向着三少爷,怎么不帮着咱们的三奶奶?”凌靖雪抿唇而笑。
“连自家丈夫都看不牢,天天帮着妹子出主意,让我怎么帮?”荷澜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连我都能查到,她竟一点不知,真教人佩服。”
“后来呢?”凌靖雪听她越说越远,不得已打断。
“据说鸿影姑娘天天闹着要何大人帮忙,何大人被她吵得头疼,只好缠着三少爷。三少爷实在拗不过,便与若娇姑娘见了一面。”说到精彩之处,荷澜愈发眉飞色舞:“不知这若娇姑娘使了什么法子,竟把三少爷说得眼圈都红了,好几个时辰才出来。后来三少爷越来越经常去醉香院找若娇姑娘说话,只差没把她包下来了。”
“这些事是你自己打听的,还是通过苏公公?”凌靖雪忽地想起一事,插话道。
荷澜连连摆手:“我哪敢惊动苏公公,只求了田大人。”顿了一顿,耸肩叹道:“三少爷的事差不多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偏生徐家人像傻子似的。”
凌靖雪微微一笑,开导她:“既然半个京师都知道,怎么偏偏没传进徐府?咱们是内宅妇人,那些个小厮谁是个消停的?一星半点的风声还不赶紧捧了到主子面前讨赏?你说,是谁封住了他们的口?”
“难道是……二少爷!”荷澜恍然大悟,猛地掩住了口:“为什么?”
“他有多爱面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凌靖雪摇摇头,感慨极深:“他心里喜欢方姨娘,面上却极重嫡庶之分。三弟的事他不听说还倒罢了,一旦知道,首先要做的就是瞒过三弟妹。万一三弟妹不服气闹到太夫人那里,丢的就是徐家的脸。”
“瞒着有什么用?”荷澜轻蔑地扬起下巴:“我听说若娇姑娘四处寻访生子安胎的秘方,看样子不甘心只做金屋藏娇的角色,早晚要出事。”
“此话当真?”凌靖雪突然抬高声音,显得十分激动。
荷澜一时没反应过来,点头道:“自然是真。她想要孩子想得已经疯魔了,竟然拐着弯求到了老宫女身上。我听从前几位放回家的姐妹说,她开价三百两银子,方子有效另付谢礼,好像铁了心想跟三少爷。”
青楼楚馆的姑娘或为保持身材,或被鸨母哄骗,大多服食过麝香、红花一类药物,难以生养。若娇必然打听到三奶奶膝下无子,这才动了生子的心思。若说她无意嫁进徐府,凌靖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那就好,怕就怕她被人一哄,立马转了主意。”凌靖雪眸中凌厉之光一闪而过,理了理衣襟,吩咐道:“方子你只管向田贵妃要,有多少给多少。哪副有用,只看她自己的命。”皇帝膝下无子,妃嫔们无不绞尽脑汁寻求生子秘方。饶是凌靖雪年轻不懂事,见过的听过的亦不可计数。
荷澜答应着,却有些担心:“万一真的怀上了怎么办?”
“怕的就是她怀不上。”凌靖雪冷哼一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她们姐妹如何待我,我送个便宜儿子,之后就看她自己的手段了。”
凌靖雪絮絮吩咐了几句,荷澜面色凝重一一答应,正准备退下。忽听墨竹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公主,茜儿到了,说有要紧的话。”
茜儿?难道徐恬有事?自迁居以来,凌靖雪对徐恬多有愧疚,闻言忙道:“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