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徐恬忍了又忍,眼泪依然夺眶而出:“我……你不必这样……”
“我都懂得。”凌靖雪细心为她擦着泪水,语气中满是感慨:“你看太夫人的眼神和我当年一模一样,旁人看不出来,我怎会不明白!”
徐恬仰起头,大大的眼中满是困惑:“公主身份尊贵,谁不是奉承巴结,怎会……”
凌靖雪苦笑着摇摇头:“不禁妃嫔,公主也有得宠与不得宠,我恰恰就是那个最不招父皇喜欢的。如果不是皇祖母发善心收我在身边,只怕我早已成了一具枯骨。”
“皇祖母与外祖父是老相识,曾答应外祖父好好照顾我。”她眼中隐约泪光闪动:“虽然她不喜欢我,但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母亲去世之后,她知道皇后意欲对我不利,一直让我住在宣禧宫,不与外人接触。”
“我整日与宫女宦官为伴,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皇祖母为了表示关心,每十五天过来看我一次。我趴在日晷上数时间,盼着见她一面,可是好不容易皇祖母来了,我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徐恬慢慢止住了哭泣,震惊地望着凌靖雪。徐家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母亲一颗心扑在父亲身上,老太太眼里只有几个孙子,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可怜的人。没想到她想象中金枝玉叶的公主,日子竟过得比她还不堪!
“记得有一次我和宫女学刺绣,她们怂恿我绣一幅花开富贵送给皇祖母。当时我只会绣牡丹,用了十六色丝线,足足绣了三十七朵,拆了又绣,没日没夜折腾了一个月。”凌靖雪轻轻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
“太后一定很喜欢,是不是?”徐恬满怀期待。
她缓缓摇头,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哀伤:“我鼓起勇气拿着绣品去找皇祖母,还没进门就被嬷嬷拦了下来。她看我的眼神充满蔑视,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她说皇祖母正在用燕窝粥,明日通传了才能见我。”
“狗仗人势的奴才!”徐恬情不自禁怒火上涌:“你是公主,她们怎么敢!后来呢?太后知道了有没有狠狠罚那个老刁奴?”
“她是皇祖母娘家陪嫁的丫鬟,岂是我能比的?”凌靖雪嗤地笑了一声:“我不敢和她理论,乖乖回到宫里命人通传。等了三日,皇祖母派人传话说她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我求传信的嬷嬷把绣品带过去,痴痴等着,始终没有消息。”
徐恬表情复杂,同情地望着她,听她续道:“后来皇祖母去世,我和荷澜被皇后从宣禧宫赶出来。皇祖母身边有个善心的嬷嬷,偷出几本皇祖母常看的书给我做个念想,包书的布就是我绣的花开富贵。”
徐恬仍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太后对公主的绣品爱不释手,一直放在身边。奴才们不懂事,顺手拿来包东西也未可知。”书还倒罢了,珍藏的绣品婆子绝不敢乱动。徐家规矩尚且如此,宫中更不必提,她只想安慰凌靖雪罢了。
凌靖雪从小被人嫌弃,徐恬一点点好意她就迅速感觉到了,反而笑着牵过她的手:“是太后赏给那位嬷嬷的,我也没有告诉她。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动过针了。”不好意思地摆弄着衣角:“论理说我也该给你二哥做个荷包什么的。”
徐恬觉得她云淡风轻的态度简直不可理解:“后来呢?你有没有告诉皇上?”
凌靖雪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更见不到他。”甩甩头,似乎想把不愉快的回忆从脑中赶走,打起精神笑道:“其实皇祖母待我不薄,我怎会因这点小事记恨?同是天涯沦落人,只随便和你聊聊罢了。”
徐恬明白她是为了开导自己,感动万分,紧紧咬着唇唤了一声:“二嫂!”
凌靖雪一抬头,隐隐看到徐寒的身影一闪而过。怕他听到刚才的话,她急忙岔开话题:“你莫急,过两****就把东西送去。天色不早了,你且放宽心歇着。”
说话间,丫鬟为徐寒打起帘子,他微微挑眉:“妹妹还在?”
徐恬思绪被他打断,一个激灵立起身,表情似有一丝慌乱:“我先回去了。”
徐寒点点头,目光落在起身送她的凌靖雪身上,若有所思。刚才的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对她产生了些许怜惜。如果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有勇气忍受多久?如果是方五娘,大约不到三日就哭得眼睛都瞎了吧。
想到方五娘温柔的眼眸,不知不觉噙了微笑。正好对上凌靖雪疑问的眼神,他掩饰着咳了几声,语气甚是和缓:“妹妹找你做什么?”
凌靖雪怕他扰了徐恬献孝心,轻描淡写:“她记挂着老太太身体,与我聊聊罢了。”
徐寒嗯了一声,神色颇有几分不忍。她观察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试探着开口:“恬姐儿很关心老太太,可老太太好像更疼岭哥儿。你只告诉我一句,我好有个数。”
徐寒思索了一会儿,见她态度真诚,联想起刚才的对话,叹息道:“妹妹与老太太八字相冲,出生当日恰好老太太的亲姐离世,不免有些忌讳。”
他说得简单,凌靖雪已恍然大悟。就算太夫人不信徐恬克死了她的姐姐,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随后徐岭出生,她对徐恬的心也就愈发淡了。
徐寒亦多感慨,破天荒用一家人的口吻与她商量:“如能多开导开导妹妹,让她多放心思在旁的事上,对大家都好。我看她与你甚是投缘……”忽然惊觉自己的失言,顿了一顿,他勉强续道:“公主若觉得烦,便当我醉后多话。”
凌靖雪不理会他的嘲讽,慢慢道:“你放心,我必尽力帮她。”
徐寒颇感意外,愣愣盯了她半晌,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院子。
好不容易正常说几句话,怎么又拂袖而去?她被他的变化无常弄得莫名其妙,并不出声阻拦,侧头望着他一路出了远门,向西折去。
徐寒孤身一人进了徐庭仪的书房,拱拱手,声音低沉而兴奋:“父亲,好消息!”
徐庭仪挑了挑眉,淡淡一笑。
徐家父子商量至深夜,凌靖雪却一夜多梦难安。昌宁四公主娇柔可爱的面庞不断闪现在她的脑海,与徐恬俏丽活泼的眉眼相重叠,勾起了她的回忆。
“田贵妃娘娘,昌宁妹妹在吗?”八岁的凌靖雪穿着深红色长摆对襟襦裙,脚步踉跄,笨拙地紧紧抱着一只小兔子,怯生生地问道。
田贵妃收起如花笑靥,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要打发她:“昌宁不在。”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田贵妃碍于郑皇后的威势,故意与她保持距离。应了一声,她试探着问:“昌宁皇妹去了哪里?昨天皇妹说想看皇祖母赏我的小兔子……”
田贵妃不耐烦地摆摆手:“延明宫。”转身不再多看她一眼。
她早被冷落习惯了,丝毫不觉难过。一心记挂着昌宁公主想看兔子,急匆匆行了个礼,提起裙子便向延明宫方向跑去。荷澜大步跟在后面,边跑边低声劝说:“昌宁公主又去找朝阳公主了,要不您先回宫吧。”
八岁的她只知道大家都是公主,却不懂得得宠与失宠的区别。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提着裙子,她跑得飞快。成天闷在宣禧宫,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与昌宁玩耍,她根本听不出荷澜话里的意思。
“四皇妹,昌宁!”远远看见昌宁手里提着两个沙包,亦步亦趋跟在朝阳身后,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她一边跑一边举起手里的兔子:“你看!小白兔!”
只见朝阳停下步子,与身后的昌宁咬耳朵说了什么。昌宁满脸兴奋,朝着她的方向咧嘴一笑,突然跟着朝阳奔跑起来,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她急得大喊:“昌宁!你看!昌宁!”捞着裙子跌跌撞撞跟着跑,心中渐渐浮起一阵悲哀。步子越来越慢,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视野中。脸上一片冰凉,她举袖抹了抹,堪堪湿了一大片。
扑通,长长的衣裾绞成一团,终于把她绊了一跤。手里的兔子摔得老远,回过头无辜地望着她。荷澜气喘吁吁扶起她,泪流满面不顾避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抽泣道:“公主,咱们回宫,奴婢带您回宫。”
她似懂非懂跟着流泪点头,蹒跚地抱起兔子,牵着荷澜的手,一瘸一拐离去。回头一望,昌宁踮着脚尖附在朝阳耳边,指着她的背影,笑容灿烂而清晰。
昌宁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一字一句敲击着她的耳膜:“朝阳皇姐,那是你去年中秋家宴穿的那件衣裳么?怎么换了她穿就显得又老又矮?裙子都拖到地上了,哎呀呀!真是暴殄天物!”
朝阳哼了一声:“饮茶的时候不小心污了一块,不然怎么轮得到她?那可是上好的苏锦,母后说不要浪费东西,否则我才不依哪!”顿了顿,略略压低了声音:“她专门送兔子来讨好你,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昌宁死死扯住朝阳的衣角,甚是紧张:“皇姐莫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谁知她就认了真。太后嫌兔子味道不干净,顺手丢给她罢了,谁稀罕!”
朝阳似是不太相信,昌宁急急赌咒:“真的,我是小狗才和她玩!谁都不喜欢她,我才不惹人嫌呢!皇姐,我丢沙包,你来踢好不好?”
凌靖雪一觉醒来,泪湿枕头,昌宁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她擦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吩咐荷澜:“咱们去瞧瞧恬姐儿。”
因昌宁生得甜美可人,亦因着田贵妃的缘故,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妹妹。虽然昌宁总是黏在朝阳裙边,她始终不气馁地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与她分享。但她从来不屑一顾,甚至当着她的面践踏只为讨好朝阳,令她黯然神伤。
而徐恬有着与昌宁一样明媚的微笑、活泼的个性,仿佛冥冥之中给了她一个弥补缺憾的机会。起先她还带着三分试探的私心,后来却全心全意喜欢上了徐恬。所以她愿意放弃讨好太夫人的机会,就像当初她愿意把心爱的小白兔送给昌宁。
徐恬的院子不大,正房左右各两间耳房,结构简单而清爽。院子四角栽着几株芭蕉,院中一大盆火红的虞美人鲜艳夺目,枝叶纤尘不染。凌靖雪第一次来她的院子做客,不由细细多看了几眼。
天色尚早,徐恬大约还在梳洗打扮。打扫院子的粗使丫鬟一片慌乱,正要通报。凌靖雪连忙打了个手势,悄悄绕进门厅,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我瞧她对你甚好,找个机会应当不难。你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公主心思细密阴毒,万不可被她发现了你的意图。”声音清冷浑厚,不是徐寒是谁?
徐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害怕:“她是公主,就算不想说我也不好逼问,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我与她聊了好些日子,只有昨天她提到宫里的事。”
“你只需装作天真烂漫,就算她起疑也好唬弄过去。”徐寒尽力安慰着她:“爹与我都觉得公主对皇上似乎颇多怨恨,只要你旁敲侧击得当,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徐恬大概是点了点头,只听徐寒续道:“无论你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上次我让你用荔枝试探她,结果如何?”
徐恬颇有些不自在:“她答应了,但是说以我的名义送。”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勇气不足:“其实我觉得公主心地纯良,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既然她和皇上关系不善,又怎会帮他对付徐家?毕竟她现在是徐家的媳妇。”
“你小孩儿家不懂,被她的表象骗了!”徐寒耐心地开导她:“她与皇上父女连心,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她连亲姐姐都不放过,怎么会对你好?”
徐恬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二哥放心,我一定帮爹和老太太好好盯着公主。她现在很信任我,套话也许不是难事。”
凌靖雪脚下轻飘飘地走出门厅,对荷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荷澜深知事关重大,装作无事吩咐丫鬟:“大小姐还没起来,一会儿给公主报个信。”
“荷澜,为什么?”回过神的凌靖雪眼中充血,指甲深深攥进肉里:“我真心诚意,她却……荷澜,我……我……”
荷澜表情凝重:“公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