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的脸色极其难看,他虽然没有听明白黎种民的弦外之音,但觉得他的话高深莫测,必有所指。
老刘率先发难:“黎大爷,您最后这一段话,我没有听明白!”
黎种民夹起一块黄喉,在清水中涮了涮,塞进嘴里,含混地问道:“你说?哪没明白。”
老刘推敲着发问:“您说的那第三个不解之处,能够推论出三种可能性,但是结果都是一个。我怎么就听糊涂了,既然有三种可能性就应该是三种不同的结论,怎么结果又会是相同一致的呢?”
黎种民咂吧咂吧嘴,突然对何烈山说:“烈山啊,你去再要一份脑花!他得补补啦!”
老刘不解地问:“我又哪问错了?”
黎种民放下筷子,又开始侃侃而谈:“这段传闻来自朱国帧的《涌幢小品》,要想考量它的真实性,就得先从作者入手,朱国帧是明朝万历末年的首辅大臣,是庶吉士出身,后入翰林,先后任礼部、户部尚书,总裁《国史实录》,是一个治学严谨,博学多才的人,而且品格正直。后来,他作为叶向高的助手入阁,直到韩火广被免,他才接任了首辅之职。可是又因政见不同,和魏忠贤死掐到死。应该实事求是地讲,朱国帧是一个比纪晓岚有风骨的人。所以不能简单地把《涌幢小品》和《阅微草堂笔记》看作同一类的书籍。其次,从作品的角度来分析,《涌幢小品》是朱国帧的随笔,说是日记也行,说是备忘录也可。不像是用来刊印的作品,何况朱国帧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连他的文集都没有被刊印出版过,更别说这本小册子了。这也说明他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可能性几乎都不存在,那《涌幢小品》就是一本写给自己看的备忘录随笔,当然比较真实可信了。以致于很多研究明史的人,都还会看看这本小册子,作为一种参考。当然,不排除朱国帧在写作素材的搜集上有可能出现偏差这一疏忽,但书中所录的事情绝不是作者自己的杜撰的,一定有出处。你们要是不放心,刘秉忠的墓就在卢沟桥北,你们可以自己去探查探查。”
老刘笑着说:“黎大爷,您别开玩笑了,您这不是鼓励我们盗墓挖坟吗!这种缺德事我们可不干。您老稍等一下啊,我给您要壶好茶去,等我回来,您再接着讲。”
说着,老刘起身,出包厢,大声吩咐服务员,上一壶菊花。之后才转身回来坐定。
黎种民接着讲道:“如果朱国帧的记录不是杜撰的,也就证明第三种可能性不存在,这就引出了我之前分析的另外两种可能性。第一个,刘秉忠也许真的能掐会算、预知未来,他在用这种看似荒唐的举动在暗示什么。这完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丧葬必是国家承办,其墓室中肯定无法藏住秘密。所以,石刻的出现,看似有点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之嫌,其实却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告诉后人,我有这个预知未来的本事。第二个可能性,如果刘秉忠的墓是被后人做了手脚,那后人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演绎一段传奇?这个根本说不通。要不就是为了害李淮这个人,这应该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翻阅嘉靖年间的资料,发现叫李淮的名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另一个是兵部右侍郎李松的父亲,这两个人经历清白、有据可考,我们说的盗墓者显然不是这两个人。所以构陷李淮的假设也不能成立。翻过头来想这件事,你就会突然发觉很不合常理,如果此李淮只是一介布衣,单就造假人的这份本事和心机,他们就不应该是一类人,花那么大的精力去害这样一种人,令人难以理解。常言道,事出反常必为妖,按北京话讲,就是有人出幺蛾子。中国还有句老话说,无利不起早。所以啊,我判断刘秉忠的死一定藏着秘密。李淮之流不过是这个秘密的牺牲品,一个炮灰而已。所以才会出现《涌幢小品》里的记载。这会儿你听明白了吗?”黎种民冲着老刘问道。
老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脑袋,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服务员进来送茶水和杯子,老刘接了过去,轰走了服务员,利用倒茶的机会,反复斟酌。突然他大叫一声:“噢,我明白了,无论是哪种假设,都暗示着刘秉忠的死肯定不那么简单,一定藏着秘密。即便是嘉靖年间的这起盗墓事件,也和这个秘密有关系,对吗?黎大爷!”
黎种民低头喝茶,没有搭理他。
何烈山好久没有出声,一直在仔细倾听。见老刘有了答案,他又提出另一个更麻烦的问题——就是刘秉忠终究算是佛门弟子,圆寂坐化不行吗,这不正可以解释无疾端坐而终吗?从何判断,他是被逼致死的。黎种民话说的太多了,声音更加嘶哑低沉,而且不停地咳嗽。
叶冬给他续茶,就烈山的问题,答道:“烈山兄,你的问题我能回答一半,能猜到另一半的可能性,你要不要听听?”
烈山点头,安静地倾听。
叶冬说道:“刘秉忠,三代为官,他应该算是官宦子弟,也就是现在俗称的官二代,官三代。青年时期就隐居武安山,也是因为壮志难酬,才隐居避世,颇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思。后来做了和尚,也不安心礼佛,之后跟着海云和尚去拜谒忽必烈,不过是走走门子,巴望着鱼跃龙门。可以想见,少年人,雄心壮志,博闻强记,自视颇高。肯定是想学学古人,逞口舌之利,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从结果来看,他的目的达到了。之后,他协助忽必烈建立‘大元’帝国,又重修燕京,定都大都,刘秉忠的一生信奉的应该是出世的哲学,他一直在不屑地追求、奋进,即便他皈依三宝,但从根本上讲,还是六根不净。我对佛法没有精研,不明白出世修行和入世修行的本意有什么差别。但刘秉忠帮助蒙元帝国四面征伐、涂炭生灵,受害的不止是汉人,还包括金人、契丹人、西夏人、大理人、吐蕃人、畏兀尔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更应该属于犬儒一派,这样的人,怎么会舍得,怎么肯放下呢?这是我的一半答案,另外一半答案需要专家来解答,就是公元1274年,大元的形势如何,是不是可以放马南山,贪图安逸,致仕归乡了?”
黎种民心中赞叹,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脑子够用的。他见叶冬卡在那里,接着说了下去:“我接着说,1274年,伯颜挥师灭宋,其实元朝伐宋的战争从没有停止过,历时五年的襄樊保卫战,于1273年初才结束,伯颜的大军休整恢复到次年的六月,也就是1274年,才开始沿长江东进,顺流而下。就在这一年,南宋度宗皇帝死了,恭帝即位,虽然宋军已经闻风丧胆、不堪一击,但是依旧掌握着长江以南的大片国土。伯颜灭宋的战役,一直进行到1276年的二月初五,才以恭帝的投降宣告结束。这仅仅是国内形势,在国外,忽必烈也没有闲着,这一年,朝鲜国帮助打造的战船终于完工,一万五千名蒙古族勇士和八千名朝鲜雇佣军,带着充足的给养,踏上了茫茫的征程,向着日本群岛进发。于当年的11月19日,登陆博多港,次日就发生了文永之战。当时,日本正值镰仓幕府中期,掌权的是幕府第八代执权——北条时宗,这个家伙比较生猛,连天皇的帐都不一定买。他纠集全日本的武士参战,可想而知,蒙元勇士面对的局面将会是什么。据说,激战当夜,刮起了大风,元朝的船队遭到重创,使远征军失去战力,难以自保,只好退兵了,这就是日本人鼓吹的‘神风事件’。你们看看,一个胸怀锦绣,气吞山河的宰辅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安然离世,他难道舍得丢下眼看到手的胜利吗?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再等一等的。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思考的地方,从近五千年来的气候变化的规律来看,从1200年至1300年,正处于第二个气候纪的温暖上升期,但是整体温度并不是太高,远不如隋唐年间的温度高。以大象的生存区域为例,它的生存北限,已经从淮河流域,退至长江以南地区。为什么要说气候呢,是因为刘秉忠死于至元十一年的秋八月,这里面有‘避暑’的说法。大元帝国,以1280年为分水岭,之后实行的是郭守敬的‘授时历’。而从1182年到1280年之间,他们使用的是‘重修大明历’,这个历法是农历,不是现在的公历,初秋的八月,怎么也相当于公历的九月多,他还跑到张北避什么暑啊,早晚天凉啦,需要加衣服了。所以那个时候,刘秉忠还盘桓于南屏山,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黎种民一时激动,又大声地咳嗽起来。
叶冬就坐在他的身边,连忙轻拍老人的后背,老刘给黎大爷的杯中换了热茶,递了过去。黎种民本来就黑乎乎的脸色,现出了潮红,整张脸变成了黑紫色。脸上的皱纹扭曲变形,不胜狰狞。
烈山关切地说:“黎大爷,您歇一会儿吧!”
黎种民喝了几口热茶,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半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刘不胜唏嘘地说:“黎大爷,您老别激动啊,我知道,您这是恨铁不成钢,嫌我们几个都是榆木脑袋。我向您保证啊,今后,您就只管动动脑子,吃苦费力的事,我们哥几个全包了。我说叶冬啊,你一直沉着个脸,瞎琢磨什么呢?你说两句!”
“我说什么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咱们聊了一个晚上,刘秉忠说完了,是不是还要说说张贞常,再说说席应真,按照这个速度,头国庆节前,能讲完姚广孝吗?这不挨边啊!我亲爱的黎大爷,您别嫌我说话太鲁莽。我们来找您,其实就是想让您帮助我们找到我父亲。只不过,因为一幅古地图的出现,让我父亲的失踪变得扑朔迷离,而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只失去航向的小舟,不知道该往哪开了!我们需要您老给我们指明航向,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