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夜色迟迟不走,满城霪雨连绵,正是梅雨时节。只道,更漏乍长梧桐雨,怎堪闲愁入梦来。
叶冬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已被雨水浇透,墨绿色的枝叶在雨中悄悄舒展。随着一阵轻风吹过,动犹未动之间,已然婆娑起舞。在树下,盛开着一朵朵娇艳的伞花,如雨后的蘑菇,随着人流,快速滋生。那风中,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他虽然嗅不到,却感觉到了,这注定是一个美丽而安宁的清晨。
叶冬靠在窗前,心中一阵惆怅。昨夜夜色深沉时,那位老人茕茕孓然,踽踽独行,走得何等萧瑟,何等悲凉?可是此刻,晨曦破晓之际,那一缕英魂还未走远,一切便恢复如初,就连那最后一丝淡淡的忧伤都被细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地球没有停转,庐山也没有被炸平,这绵绵细雨中,甚至不响一声惊雷,这就是伟大的人类文明,一个容易淡忘、习惯漠视的文明。
叶冬不想再想下去了,故人已去,空留余恨,他唯有珍惜眼前,才能坚强地忍受下去。
老刘翻了个身,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着:“小叶,你是没睡啊?还是起早了?”
叶冬面无表情地远眺着窗外,回答:“我睡不着!”
罗烈打了一个哈欠,起身下地,套上衬衣,趿拉着鞋走进卫生间。
老刘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又四平八稳地坐在床头,顺手点燃香烟。这只晨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好比饭后烟、睡前烟、甚至包括事后烟一样,已经成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精神仪轨。这支烟据说能够治愈他的咽炎,辅助他的肠道消化,增进他的睡眠质量,甚至是让他灵魂归窍的魔咒。总之,香烟之于老刘,如根与叶,鱼与水的关系,早密不可分,甚至至死不渝。
叶冬咳嗽了几声。
他才忍痛大义灭亲,托着长音叹道:“屋漏偏逢连阴雨,但愿长醉不复醒!”他刚套上裤子,房门就被敲响,罗烈从门镜里看到是包刕,便开了门。
包刕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对眼窝深陷的叶冬等人说:“梁小姐让我来请你们几位去吃早餐。”说完转身要走。
老刘忙叫住他,把他拉进屋来,从枕头下掏出圣甲虫递到他的手中,说了声:“谢谢啊,麻烦你帮我发到甘肃去,别弄丢了。”
包刕掂了掂手中的刀,笑着点头。
三个人依次洗漱,不多时,便衣冠楚楚地离开了房间。
梁若兮已经在用餐,她的面前摆着一份肠仔煎蛋,和一盘被烤成金黄色的牛角面包,但这些东西仿佛戏剧中的道具,空有其表、不能果腹,她动也不动。倒是她面前的那杯咖啡,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馥郁的浓香,被她端在手中,轻啜不止。
若兮没有化妆,她本来丽质天成,用不着学着别人装裱门面,照样光彩照人。但是,旅途的奔波,又加之昨夜的那场肘腋之变,让她的眼圈周围也有一片淡淡的黑影,显出几分憔悴。美食对于她的诱惑,就如江南的梅雨,缺之不得,却总霪雨成患。倒不如那餐桌上的细瓷餐具和银汤匙,光闪夺目,更加令人提神醒脑。
看到叶冬等人,若兮忙强打精神,点头招呼他们坐下。
老刘属于到什么时候都能让自己的心胸豁达起来的人,他已然蹿到秩序井然的社会名流中间,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奔忙不停。罗烈推了推眼镜,也走向餐台。只有叶冬,颓然坐在若兮的对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若兮把面前的肠仔煎蛋推到他的眼前,轻声说:“你吃点吧,咱们今天有的忙,搞不好还要赶往靖远,不吃饱了,怎么做事!”
叶冬闻到浓郁的肉味,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吐了出来,他强压住胃里的反酸,捂着鼻子说:“谢谢,我不饿!”
若兮也不再劝,低头喝着咖啡,可一颗心全牵挂在他的身上。
老刘一个人拿了三个人的口粮,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又把两大杯果汁一并倒入肚中,才摸着肚子,打着饱嗝,招呼众人出发。
罗烈赶往王磐下榻的酒店,其余的人则直奔隋家。
渊声巷在雨中显得有些落寞,烟锁重楼,雨雾漫漫。上班的人已走,人去屋空;在家的人被雨困住,只能独倚西楼、隔窗眺望。
他们来到隋家的时候,屋里却和楼外天壤不同,这里一片忙碌的景象,根本不见一点悲伤。
隋家的老大和老三正坐在客厅里,仿佛两尊镇宅兽一样,辟邪招财。有了他们的默许,那些带着使命来的子侄们翻箱倒柜,一一把贵重的物品登记造册、打包收好,不值钱的则随手丢弃,屋子里像遭了贼一样。
隋五坐在饭厅里,托着腮帮子,垂头丧气,眼睛里全是恨意难平的诅咒。直到他看到老刘等人进门,才放射出喜悦的目光。
按照规矩来说,刘家和隋家是世交,老刘又是隋老的顶门大弟子,身负托孤之情,外加上,他的年纪并不比隋家二子小多少,又有钱有势,本不该受到怠慢。
可那二人却不起身相迎,只招手唤他进屋,更对叶冬等人熟视无睹,这分明是要杀杀老刘的锐气。
老刘隐忍不发,表面上打着哈哈,肚子里暗骂,“王八蛋,师傅尸骨未寒,你们就跑到这里来搜罗家产,简直是丧尽天良。”他心里暗暗发狠,发誓能替烈山多争一分便是一分,哪怕烈山以后不要,便宜了隋五,也不能让这眼前的二人得意而归。
当下,他也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拿出一副大哥的派头,睥睨不语。
隋家老大问:“兄弟,你来这么早干什么?这儿有我,和你三哥在就足够了,实在忙不过来,还有小五帮忙。你何苦如此劳心劳力?你也得注意身体啊!”
老大这话说得不温不火,却绵里藏针。
老刘听着刺耳,分明是把他划到外人的圈子里,表面客气,骨子里却是防人有甚于防川。他干笑一声,阴阳怪气地答道:“老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得来呀,师傅临终的遗言就咱们几个人听到了,我得对得起老爷子的厚爱!如果不帮他老人家把家里的事情料理清楚,我怕我睡不着。”
隋家二子尴尬地点了点头,心中也暗自较劲。
老刘本来心情就不好,又见这二人良心丧尽,便借机发作,突然骂道:“哎,你,就是你,你干过活吗?轻点会吗?那些书可都是老爷子的宝贝儿,你这样随便扔来扔去的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要是损坏了一本,我可拿那些字画做补偿。”
隋家老大忙吩咐子侄们轻一点,陪着笑脸,说:“兄弟,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这些小孩子家家只知道瓶子、书画是古董,哪晓得这些善本书也很金贵?”
老刘答非所问地说:“嘿嘿,你们哥俩既然来了,也别忙着走,王叔立马就到。咱们今天索性来个痛快——按照遗嘱,分清了家产就封门,省得日后闹纠纷。”
隋家老三气不过,嗓门大了几分,嚷道:“刘胖子,你别这么嚣张!说到底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怎么分我们哥俩会自己商量,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我们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不认识什么王叔、李叔的。”
话音未落,客厅外就传来了王磐的声音,“不认识没关系,按照遗嘱办就行。”随着话音,王磐和罗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隋家老三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咽了一大口唾沫,讪讪地说:“王,王叔!”
王磐阴冷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冷冷地答道:“不敢当,你叫我老王就行了!”
老刘怪笑一声,叫道:“老王,这个家伙想翻脸不认帐,里里外外一勺烩。你有什么章程吗?不妨说来听听!”
王磐从鼻子里哼出一道凉气,冷笑不已。
隋家老三见已经撕破了面皮,索性脖子一梗,虚张声势,故作强梁地叫嚷道:“这本来就是我们隋家的事,和外人没有关系。遗产怎么划分,我们兄弟自己会商量,关你们什么事。”
老刘正愁耍不开,一肚子气无处可撒,见隋家老三先跳了起来,反倒高兴。他也立起眼眉,吼道:“你懂法律吗?你懂人情吗?你懂孝道吗?你就是一个四六不懂的生混蛋!你还敢吼,你信不信我把你拉出去喂野狗!”说着,他霍然起身,又跨前一步,一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架势。
屋里屋外的人都被争吵声吸引了过来,挤了满满的一屋子。
隋五终于盼到了主持公道的人,立刻觉得腰板硬了几分,也咋咋呼呼地蹿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