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朱槿想逃。想坐船离开上海。她偷偷的去打听船票。却在半路遇到秦宪。准确的说,是她被人从后面袭击,打昏了,然后捆绑住丢进一间山野的小木屋。
在小木屋里,她看到秦宪。
秦宪的手里捧着一束白菊花。他问她,你知道这花是送给谁的吗?朱槿一下子就哭了。秦宪哈哈大笑着说,你不用害怕,这不是送给你的。我一会儿要去看我娘。你一定不知道她是谁吧?我告诉你,她姓杜,叫杜丽汶。
朱槿的嘴巴顿时僵住,漆黑的瞳孔里,泛着惨白的光。
说到这里,映阙总算想起来,她和杨子豪在墓碑上看见的,就是这个名字。杜丽汶。秦宪的母亲。她竟然就是当年孤儿院里面那个刻薄成性令孩子们怨声载道的女看护。她被两个年幼的小女孩捉弄致死。如此说来,朱槿和凤香茹岂不就是秦宪的杀母仇人?
那么,秦宪此人?
朱槿淡淡的叹了一口气,说,是的。秦宪承认他杀了凤香茹。十年前,杜丽汶死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八岁。他看着母亲的尸体像鱼一样,被人从水里打捞上岸,他伏在尸体上号啕大哭。随即,他发现母亲右手的拳头紧握着,露出一条细长的发光的链子。
那不是属于他的母亲。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打听出链子的主人,原来是凤香茹。他便怀疑母亲的死跟她有关。只是当时尚不能肯定,而他也还没有杀人的勇气。直到十年后,凤香茹重新出现在上海,他用尽方法试探她,最后总算证实了他的猜测。
然后,他开始不断的寻找机会。
唐君阳在现场看见的那个背影,长辫子,灰色大衣,根本就不是什么鬼魂,而是秦宪假扮的。他的目的,一来是掩饰自己,二来,就是要凤香茹也以为是鬼魂索命,要她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中死去。他留下母亲的十字架,心中快慰,因为觉得自己替母亲报了仇,讨了公道。也因为他要警告他的下一个目标,朱槿。
起初,秦宪以为,害死自己母亲的,只有凤香茹一个人。但偏偏凤香茹在临死前以为自己真的遇上杜丽汶的鬼魂,就心有不甘的哭诉着,说当年的事情朱槿也有份,你为什么只缠着我,而不去找她。
就那样,朱槿也败露了。
秦宪杀了凤香茹之后,一方面假装要纠察真凶,一方面就寻思着接下来的复仇计划。因为他是探长,全权负责此案,所以其实无论他查出了多少线索,又或者是根本毫无头绪,他都有本事覆雨翻云,指鹿为马。
他要找的,不过是自己的替死鬼。
也就是唐君阳。
至于唐君阳是生是死,对秦宪来讲,都已经不重要。只要他说他是凶手,他就是凶手,就可以了结这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所以,基本上唐君阳死后秦宪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了,是要粉饰自己为民请命的正义执法模样。他知道如何对上头交代,如何应付舆论的追讨,他惟一挂心的,就是怎么样才能够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当年的从犯、帮凶。
这个机会,他迟迟没有等到。
直到他看见朱槿慌慌张张的去码头,他跟船务公司的人打听才知道那个女子是想订船票去香港。他着急,害怕自己会失去报仇的机会,所以,将朱槿掳了过来。
但他惟一的疏忽,就是太过得意忘形,不但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还给了朱槿挣脱绳索的时间。朱槿那样瘦小的女子,竟趁着他防备不及,从他扑过来的臂弯底下钻了出去。
跑进了迷宫一样的树林。
而今,朱槿回到别墅,将一切和盘托出。映阙惊骇不已。但立刻生出不祥的预感来。她站在二楼的阳台,假装看风景,而大门外的树荫下,街道的转角处,就不时的有人探出鬼祟的眼睛,像射灯一样盯着她。她知道,果然如朱槿所言,有人在暗中监视着。
想必这个人,一定是秦宪。
此时此刻的秦宪,不单单是要动用私刑对付朱槿为自己的母亲报仇,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灭了朱槿的口。因为他一时的疏忽,朱槿知道了太多她原本不应该知道的秘密。对秦宪来讲,虽然是区区一名普通女子,但未尝不是一种威胁。
翌日。
正午时候,杨子豪来了别墅。映阙焦头烂额之际看到他,如在干涸的沙漠里看到一湾碧水清泉。但他却恰好相反。他满心闲适却冷不防撞上了朱槿,再听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件事情详细的描述了,他的懒散劲都遁去九霄云外,脑子里只有一个烦恼的念头,那就是,如何送朱槿脱离困境,同时保证映阙的周全。
杨子豪反复思忖。
客厅里,清新的阳光越发浑浊刺鼻。静了好一阵。杨子豪定定神,轻敲着茶几,说,让朱槿扮成你的模样,我送她去码头。映阙循声望过去,问,这会不会太冒险?别墅外面仍然有秦宪的人,万一识穿了,岂不更糟?
杨子豪清浅一笑,道,暂时没有想到别的法子了,只能搏一搏,否则,朱槿惟有坐以待毙,秦宪迟早会找来这里。
映阙眼睑一沉,柔声道,你要小心。
杨子豪从沙发上站起来,理了理西装的领,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想,我一定要平安。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
朱槿站在旁边,眼睛里噙满了泪,她大概已经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言语去表达自己对映阙和杨子豪的感激了吧。她便不多言。换上映阙的衣服,再戴上一顶帽子,压低了,遮住半张脸,然后病怏怏的靠在杨子豪怀里,两个人似像非像的快步走出了别墅。
汽车就停在门外。
他们猫着腰,迅速的钻了进去。
映阙从门缝里看着,似乎那些监视的人并未对此起疑心,直到车开走了,仍是一片平静。她暗暗的舒了一口气。
但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门铃响了。映阙原本在客厅里提心吊胆等着杨子豪回来,听见有人敲门,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门打开。
映阙立刻后悔。因为门外站着的不是杨子豪,而是秦宪。秦宪用一种凌厉的质疑的表情瞪着她,然后,轻微的别过脸去问自己身后的跟班,你们不是说,刚才杨先生已经带着蓝小姐离开别墅了吗?跟班们垂了头,哑口无言。
秦宪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映阙知道事情败露,想必秦宪这会儿一定是要去追杨子豪和朱槿了。她也便顾不得许多,冲上街拦了一辆黄包车,大声道,黄浦码头。
【契机】
午后的码头,有些清冷。阳光浩荡的落在黄浦江上,整个江面都散发出濡湿又温暖的气息。船只们有的泊在岸边,有的已经驶出港口。三两艘货运的船此刻正在装载,光着膀子大汗淋漓的劳工们,弯着腰,或腆着肚子,涨红了脸将货物搬上船。只有少数的人,在堤岸上成群或零散的站着,等待下一班船只的靠岸。
杨子豪与朱槿都在其中。
他们各自沉闷着,很少交流,除了朱槿尴尬怯懦的一声谢谢。她知道自己理亏,又欠了如此巨大的人情,也知道杨子豪并非像映阙那样完全将她当朋友或自己人看待,若非要找话题来解除僵局,反倒显得她有些刻意了。
这时候,堤岸的另一边,急匆匆的上来一帮人。朱槿率先看见他们,轻呼了一声,不好。随即杨子豪也看到了秦宪阴沉的脸,心中一凛,对朱槿说道,你快走。
走?
能走去哪里?
朱槿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的身上还藏了一把刀,是离开别墅之前偷偷的揣在荷包里的。也许,现在,它终于有了用处。
是孤注一掷的了。
杨子豪始料未及,只觉得寒光一凛,凉意自肌肤沁入,他稍一低头,就看见光亮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而朱槿那女子,就在他背后,用另一只没有拿刀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不敢随意动弹。
朱槿说,你们不要靠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此时,风风火火赶至码头的秦宪,和他的一班手下们,跟杨子豪隔了三米远。见此情形,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他们是真的顾忌杨子豪的安危。
毕竟,这里是公共租界,杨子豪所倚靠的是英国领事。他若是一刀死在那女子的手里或许还可以一了百了。但他若只是伤了,又哪怕是瘫了,只要他意识清醒,言传身教,谁又知道他会对外说些什么,或是以后再追究此时在场的一干人等,想必他们都得扛了些责任去,那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这一点,秦宪能想到,杨子豪自己也心中有数。所以,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他甘愿被朱槿挟持,他不反抗,他想如果朱槿能借此逃脱,他就算对映阙有了交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而。
双方如壁垒一般沉默的对峙。
片刻之后,映阙也赶来了。一眼看见朱槿挟持着杨子豪的局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站到秦宪与朱槿的中间,揪着衣角,拧着眉,如哀求一般的对朱槿说,别伤害她,槿儿,念在你我主仆一场,你别伤害他。
渐渐的,竟流出两行泪水来。
朱槿心有不忍,但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手,她知道,她一旦松手,就连最后逃亡的机会也失去了。这时候,远方浩淼的烟波里,渐渐的出现大船的轮廓。
朱槿紧绷的笑着,问,小姐,他对你来讲,真的很重要么?
是的。
是的。
是的。
映阙急忙说道。她不可以失去他。这个如守护神一般的男子。他盛大的爱意,早已经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只是,她从不承认。她觉得自己另有记挂。她不可放开怀抱坦然的接受他,同时也不可面对自己的软弱和心动。
或许,总要有那么一点契机,如火柴之于木炭,如闪电之于惊雷,苏醒她,教化她,剔除她的犹豫和芥蒂。
她说,他对我,很重要。
朱槿笑了。杨子豪亦是。但此时此刻这样紧张的气氛,他们的笑容都没有摆在脸上。反倒是一旁的秦宪很不明白,这些人怎能在杀气腾腾的场合里细数儿女情长。不仅是他,就连映阙也未能察觉,朱槿是故意有此一问。她是要诱发映阙心底的那句话,希望她能正视自己对杨子豪的感情。这或许是她逃离上海之前能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船终于靠岸。
朱槿看定了秦宪,朗声说,秦探长,我只是要求一条活路,我想人人都是如此,包括你。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不会再提,只要我离开上海,必定此生也不再踏足。这番话,秦宪能懂,映阙和杨子豪也能懂。朱槿的意思是希望秦宪莫要再对她追究,她表示,为求自保可以不将秦宪的所做所为宣扬,甚至永远都不再回上海。而事实上,因为忌惮杨子豪的安危,秦宪已无计可施。他眼看着朱槿挟着杨子豪上了船,心中窝火,但不可发作。
船启动的前夕,朱槿望着映阙,说,小姐,你放心,我只求活命,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杨先生。
彼时的映阙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巴巴的望着船只离岸,竟没有留意到杨子豪嘴角那一抹镇定的微笑。待船驶出港口,杨子豪动了动脖子,笑道,你的刀是否可以收起来了?
朱槿长吁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她早知,单凭自己一个弱小的女子,以及那普通的匕首,又如何能真正挟持到对方,他们不过是恰好配合的演了一出戏。而那时,她对杨子豪的感激,也便达到了极至。她说,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小姐,倘若我落在秦宪的手里,小姐必定会难过。
杨子豪似笑非笑,说,我也知道你方才对她的那一番问话,是想要成全我们。
朱槿仰面望着杨子豪英俊的脸,笑眯眯的问,那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对不对?你回去之后,要好好的对待小姐,珍惜你们这段感情。小姐对我的恩,此生此世,我已经没有办法报答,惟有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
此时,江面越来越宽。
堤岸早已退去。黝黑的山脉渐渐的变做符号一般的曲线。朦胧。浩淼。杨子豪负手站在甲板上。他突然很期待,当自己回到上海,看见映阙的那一刻。
很期待。很期待。
【额外的话】
尽管,秦宪不能够确定,在朱槿离开上海以前,有没有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透露给映阙或者杨子豪,但是,他知道,事已至此,越发棘手,他已无从去解决。
他没有任何妥善的法子去处理映阙和杨子豪。莫非像对待凤香茹那样,杀人灭口么?那是如何困难的一件事情。
万一落败,他将万劫不复。
况且,经此一役,对方又怎能不对他提防,他想要加害,难上再加难。
后来,是杨子豪亲自登门,向秦宪表示,彼此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在这公共租界里过各自稳定光彩的生活。杨子豪说,秦探长若是遇见什么坎坷,对我来讲,没有一点好处。秦宪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明白也许有的事情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严重。有的事情,在这漏洞百出的社会,不是一定要有头有尾清清楚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方法。譬如,杨子豪,他绝对不是怕事之辈,亦并非刚正不阿又固执凛然的热血青年。他有他处事的原则。亦有他避世的方法。
秦宪觉得,一切都得到了最圆满的解决。报了仇,亦掩了口。就当这是他的生命中惟一一见黑暗的卑劣的罪行。
人孰无过。
冷静下来自己也不是没有愧疚。但若从此又做回大家心目中那个英勇的华人探长。除暴安良。维护法纪。或许也是一种弥补。可以将污点慢慢掩藏。最终前途依然无限好。想到这些,秦宪在母亲的墓碑前面坐下来,悠然的抽起了杨子豪送给他的法国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