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阙笑着,暗中瞟了一眼杨子豪。秦宪也顺势移了目光去,问,杨先生到这里来祭拜亲人?杨子豪正要开口,却听得映阙抢白道,不是,是我的朋友,几年前患病死了。杨子豪有些怔忡,只好附和的点了点头,笑着说,是的是的。
那我不打扰两位了,我还要回巡捕房。说着,俯下身去,将白菊花放在墓碑前。一边喃喃自语道,娘,宪儿走了,改日再来看您。随着他的话,映阙和杨子豪都下意识的扫了一眼那块略显陈旧的墓碑。墓碑上嵌着一小块黑白的画像。画像上的妇人想必就是秦宪母亲了。那妇人不但样貌普通,似乎还欠缺了一种母性的温柔,眉眼间颇透着一些尖酸刻薄的气质。
待秦宪走后。
杨子豪问映阙,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
映阙道,凤香茹死了,唐君阳也死了,既然巡捕房认为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又何必再将朱槿拉下水呢?你只不过是怀疑她。可万一她是无辜的,我们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她?我和她,毕竟是主仆一场。
杨子豪并未反驳。
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当晚藏身的树下,映阙甫一站定,凭着记忆去望那块墓地,怎料到,她的视线里,赫然就是刚才那一束白菊花。
【夜游】
从墓园回来,别墅里依然空荡荡。朱槿不见了。
映阙感到心慌,喝水的时候,不慎打翻了手里的杯子。她看着地上透明的玻璃碎片,一个劲叹气,不祥的预感从脚底一直钻上脑门。
天黑的时候,映阙坐在沙发上,懒散,又混乱。突然听见厨房里啪啦一声,她顿时犹如上了发条,跳起来,冲到厨房门口,竟看见朱槿从窗户外面跳进来落地的最后一个姿势。
她大惊失色。
朱槿却扑通一声跪在地,哀求道,小姐,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映阙惊愕的问,发生什么事了?朱槿红着眼睛,带哭腔的说,现在,别墅外面有人监视着,我不敢从正门进来。那些人,他们要抓我,因为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小姐!
言辞中。惊惶。恐惧。
语无伦次。
彼时,映阙的心虽然也扑通扑通乱跳着,但她毕竟也见过些场面,能够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弯腰扶着朱槿,说,你先起来。
你要我帮你,就得老老实实的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最初的源头,在十年前。朱槿,唐君阳,凤香茹,他们都是维德孤儿院里长大的小孩。当时的孤儿院,有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师,就是杜丽汶。她对教学这种事情似乎很缺乏耐性,孩子们犯了错,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情,她都会狠狠的责骂甚至是责打。十四岁的凤香茹,和十二岁的朱槿,都遭受过那样的待遇。朱槿被杜丽汶推倒撞在台阶上的时候,凤香茹去扶她,也许就是那样一个同情与感激的眼神交会,她们成了好朋友。
最愤怒的一次,是杜丽汶扯坏了凤香茹的头花。凤香茹嚷着要杜丽汶赔偿,杜丽汶不屑,反倒还将头花狠狠的踩了几下。
那朵头花,是唐君阳攒了好久的钱,买来送给凤香茹的。
彼时,少不经事的他们,有最单纯的情感,相互仰慕和爱护着对方。而凤香茹本来是不敢立意要杀了杜丽汶来泄愤的。她只想捉弄她。还邀了她的好友朱槿帮忙。她们将杜丽汶骗到郊外的水塘,趁其不备,在背后狠狠的推了她一把。
谁知道,杜丽汶原来不会游泳。
朱槿看着杜丽汶在水里死命挣扎的模样,急了,想要跳下去救她,凤香茹却拦住她,说凭她一人之力未必能将杜丽汶救上来,搞不好还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朱槿犹豫不决。
眼看着杜丽汶在水里渐渐的失去了力气,最后,身体像水草一样飘浮在水面上。她哆嗦得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慌乱间,看见脸上露着一丝痛快神色的凤香茹,她猛然觉得,对方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相互扶持相互依偎的小姐妹了。这个时候,凤香茹对她说,我们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来了这个水塘,以后,别人问起,你千万不要承认今天你跟我在一起,而且,我们最好是保持距离,免得露出什么马脚。
然后,在凤香茹的安排下,朱槿和她,一前一后回了孤儿院。她们以为这件事情就真的天知地知了。可谁想还有一个人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就是唐君阳。
唐君阳没有将事情揭发出来,是因为凤香茹。他喜欢她。还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当面发誓说会一辈子替凤香茹保守这个秘密。那时候,凤香茹才知道唐君阳竟然目睹了她们害死杜丽汶的全部经过。她没有告诉朱槿。因为她知道朱槿胆小,怕她会沉不住气自乱阵脚。
不久以后,凤香茹被有钱的老爷买走了,去了天津,他们连告别都很匆忙。此后,就失了联系。至于朱槿,她早在凤香茹离开前的一个月,某天夜里,就已经爬过孤儿院的围墙,逃了。
逃这个字,是朱槿自己说的。因为始终忘不掉杜丽汶的死。自己做的亏心事,天天都缠绕着。噩梦一桩接一桩。
所以,她想逃离那个熟悉的环境,也许,那种心虚才能够渐渐的被时间磨平。
十年后。
凤香茹在演艺界声名雀起。她回到上海。朱槿第一次跟着映阙进电影公司签合约的时候,就在过道上撞见她。
她们各自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惶恐。又不约而同的装做视而不见。她们都不愿意再触及当年犯下的错。尤其是凤香茹。
——她害怕她的过去会累及她如今的好名声。
——她也曾在私底下约见朱槿,希望她不但能继续保守秘密,还可以不泄露她孤儿的身份。因为她对外宣称自己乃是出身富贵的千金小姐,有殷实的家底,良好的教养,因为家道中落,父母亦久病不治而亡,她不得已,才抛头露面。
朱槿答应了她。
她那温和而高傲的外表下隐藏的自私和冷漠,一直以来,都让朱槿觉得反感。跟她那样一个人划清界线,在朱槿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凤香茹回上海半年,有一次,遇见了唐君阳。可是,当年活泼幽默的少年,如今却成了潦倒的痞子。他们的悬殊,天差地别。
所以,凤香茹处处躲避着唐君阳,拒绝他的任何约见。原本唐君阳对凤香茹已经没了年少时单纯的爱情,他不过是觉得她风光了,想巴结她。却缕缕受到言辞的侮辱和奚落。凤香茹死当天,唐君阳去找她,是因为他在赌桌上欠了帐,希望凤香茹能念及旧情帮他一把,谁知道,在化妆间外面看到一个像是杜丽汶的背影他就已经吓了半死,再看到凤香茹的尸体,更是三魂不见了七魄。
起初,连朱槿也怀疑,唐君阳就是凶手。但只是怀疑。她觉得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甚好,她不忍心揭发他,所以,在巡捕房,她只说自己并不认识那个男人,还将他的外表形容得很模糊。没想到秦宪还是查出那个男人就是唐君阳。
尽管朱槿有心包庇他,可她终还是不愿意他就那样堂而皇之的躲进别墅来。只是唐君阳在言辞间略有所指,似乎话中有话,才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怕开罪了他。后来,唐君阳果然说出自己曾经目睹了当年水塘边的一幕,朱槿甚至怀疑凤香茹真的是他杀的。可她没有证据。而且还被唐君阳要挟。她愤怒,紧张,心里堵得慌,吃不香,也睡不好。她的夜游症便在那个时候爆发出来。首先是去墓园,在杜丽汶的坟前磕头求饶,然后,到唐君阳的住处去找他。
是在很多天以后,渐渐回想起当晚的情形,起初,还以为是在梦里,但血衣却千真万确的藏在柜子里。朱槿吓呆了。
她知道自己有夜游症。但很少病发。以前在孤儿院大概有过一两次,都是因为受了责罚,心里的难过和委屈找不到途径去发泄,就抑压着,转移到睡梦中。所以,她怀疑,自己在夜游的时候杀了唐君阳。
——她的怀疑是对的。
——的确是她杀了唐君阳。
那晚,她说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去找唐君阳,毕竟是在睡梦里,人的思维往往混乱又有限。她也许是想求他别敲诈她那样一大笔钱,也许想要说服他别再拿陈年旧事做话柄,又也许,她仅仅是想叙旧看月亮而已。
理由有很多。
总之她梦见自己做什么,她就真了做了什么。
而唐君阳,深更半夜看到一个穿着薄薄的衣衫的女子来敲自己的门,他又怎能不浮想联翩。他绝对不是君子。某些热烈的污秽的元素撩拨了他,他对朱槿意图不轨。床单的凌乱,那一点温香软玉的挣扎,就是那样造成。而朱槿在本能的反抗中推倒对方,愤怒情急之下,动用了一把水果刀。成就一桩新的血案酿成连环。看似关系紧密,案中有案。因而滋扰了巡捕探察的视线。
然而,这一切,还不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