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年迈卡德穆斯[卡德穆斯是传说中建立底比斯之人以及底比斯的第一位国王。]的年轻后裔,
为何哀哭着来到我的宫殿?
手上怎么还拿着哀诉者的树枝?[哀诉者会将缠着羊毛的树枝放在祭坛前,直到所求被应允,才将树枝拿走。文中所引乃是俄狄浦斯王出场后的第一段台词。]
啊!我应该怎么形容刚听到这声音时的激动呢?我真怀疑在远古戏剧的巅峰,希腊的盛世,索福克勒斯戏剧的风靡时期,无论在整个罗马还是在其他任何国家,在任何时代,是否有过这样震慑人心的声音。从那一瞬间起,莫奈·苏利的声音,莫奈·苏利的身影,越来越宏大,吸纳了一切言语、一切艺术、一切舞蹈,他的气势如此雄伟,声音如此洪亮,以至于特罗卡德罗之大也容不下这位艺术巨擘。我们感到目眩神迷,泪如泉涌,几乎昏厥过去。到了第一幕终于结束时,我们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对方。在幕间休息时,我们两人都认定这就是我们朝圣的顶峰和我们远渡重洋的理由。
第二幕开始了,这出伟大的悲剧在我们眼前呈现。焦躁、不安开始使自信满满、得意扬扬的年轻君王产生疑虑,强烈渴望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接着壮丽的一刻来临了,莫奈·苏利开始跳舞。啊!这就是我日夜向往的——伟大的英雄人物的翩然起舞。
又是中场休息。我看着雷蒙,他面色苍白,两眼冒火,我俩摇摇欲坠。第三幕开始了,已不能用笔墨形容了。只有看过这出戏,看过莫奈·苏利表演的人,才能体会我们的感受。到了最后一刻是痛苦的极致,他神智狂乱,那种混杂着宗教的罪恶感与受挫的自尊心的极端恐惧爆发了!因为他正是一切罪恶的源泉。他亲手挖下自己的眼珠后,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看清真相了,就将子女唤到跟前作最后的诀别。此时特罗卡德罗的6 000名观众全都失声痛哭了。
雷蒙和我缓缓走下楼,我们实在走得太慢,太不舍得离开这里了,使得看门人不得不推我们出去。就在那时,我明白自己已得到艺术的伟大启示,我知道自己的方向了。我们因灵感的启示而陶醉,飘飘然走回家。此后几个星期,我们不断咀嚼这份回忆。当时我简直不敢梦想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和伟大的莫奈·苏利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自从在博览会中看过罗丹的作品后,罗丹的天才艺术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有一天我寻到他在大学路上的住处,去向他朝圣,就好像是普赛克[普赛克,古典神话中人类心灵的化身。她几经磨难,终于与爱神丘比特结合。]到石室中找寻凶残的牧羊潘神[潘神,希腊神话里半神半兽的人物,长着羊角、羊蹄,善于吹奏芦笛,是畜牧及繁殖之神,后为自然之神。],只不过我此行并不是为了寻爱,而是要追求艺术之神。
罗丹身材不高,健壮有力,须发丰美,还蓄着浓密的胡子。他深入浅出地向我讲解他的作品。有时候他只是低吟着雕像作品的名字,不过感觉得出来这些名字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的手在来回抚弄着,我觉得在他手下的这些大理石雕刻仿佛像熔解了的铅一样流动起来。最后,他拿起一些黏土在双掌间揉捏,边揉边用力呼吸,他呼出的熊熊燃烧的热气就像是热力四射的火炉。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女人的胸部,那胸部仿佛在他的指尖下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他拉着我的手,叫了辆车到我的工作室去。我很快地换上舞衣,为他跳了安德烈·波尼尔为我翻译的下面这首德里克里特的田园诗。
潘神爱慕精灵艾珂[艾珂,森林女神,因被天后希拉惩罚,从此不能自己发声,只能重复别人的声音。据说她因拒绝潘神的追求而惨遭报复。]
而艾珂爱慕萨蒂尔(森林之神)
我停下来向他讲解创造新舞蹈的理论,但不久我就发现他并没有在听。他低垂着眼帘凝视着我,目光灼灼,然后,他像先前在雕像前所做的一样,来到我面前,用手滑过我的脖子、胸前,抚摸着我的手臂,再滑过我的臀部和赤裸的双腿、双足。他开始揉捏我的身子,仿佛那就是黏土似的,他散发的热焰灼烧并熔化了我。我整个人渴望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事实上,我真的会这么做,假如没有所受的教养使我害怕,让我退缩。我抓起衣服套在舞衣上,送走了大惑不解的他。
两年后,我从柏林回到巴黎时,才又见到罗丹。此后几年间,他一直是我的好友与恩师。
与这次见面大不相同,但同样令人感到喜悦的是同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卡里埃尔的晤面。作家卡兹尔的妻子带我来到他的工作室。卡兹尔夫人怜悯我们孤单的处境,时常邀请我们到她家聚餐,她学小提琴的小女儿和她极具天分、现在已经颇有名气的小儿子——作曲家路易斯,在温馨的桌灯映照下,构成极其完美和谐的画面。那时我就注意到墙上有一张奇特、迷人又透着伤感的画像。卡兹尔夫人说:“那是我的肖像,卡里埃尔画的。”
有一天,她带我到卡里埃尔位于埃杰西卜·摩罗街上的家里。我们爬上了顶楼,看见卡里埃尔正被书、家人与朋友团团围住。他具有一股我从未感受过的灵性力量,那是智慧与光明,流露着对全人类的深情厚爱。他的画作所体现的一切优美、力量与奇迹,只不过是他那崇高灵魂的直接呈现。来到他面前,感觉就像亲眼见到了耶稣,令人充满敬畏。假如不是生性羞赧保守的话,我真想跪倒在他面前!
几年后,约斯卡女士如此描述这次见面的情形:
在少女时代,这件事情我记得比其他事情都清楚。那天,我与卡里埃尔初次在他家里遇见了她,她的名字和容貌立刻就注入我的灵魂了。我像往常一样忐忑不安地敲了卡里埃尔的家门。如果不使尽全力压抑情感,我实在无法接近这座“贫穷人的圣殿”。在那位于蒙马特尔的小屋里,这位非凡的艺术家安静快乐地创作着,他亲爱的家人——身穿黑色粗呢衣服的妻子与母亲以及没有玩具可玩的孩子们,都围绕在他身边,全都容光焕发。啊!这些圣洁的人们哪!
伊莎多拉站在谦逊的大师和他在巴斯德研究所工作的朋友——沉静的麦基尼科夫[麦基尼科夫(1845—1916),俄国动物学家、微生物学家。因在动物体内发现噬细胞而与他人共获190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之间。她甚至比他们两人还要安静。除了丽莲·吉什[丽莲·吉什(1896—1993),美国电影女演员,以在早期经典默片里扮演和蔼可亲、弱不禁风和多愁善感的女主角著名。1971年获奥斯卡终生成就奖。],我再也没看过比她更羞怯的美国女孩了。卡里埃尔拉着我的手,就像人们拉着小孩的手,要他去亲近值得他仰慕的人物。当我凝视着她时,他说:“这是伊莎多拉·邓肯。”接着就是一片沉默。
突然间,平时一向低声说话的卡里埃尔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这位美国姑娘将改造全世界!”
每次我脑海里浮现出卡里埃尔全家福的影像时,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不久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了,这是我年轻时代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记得当时我马上就俘获了他们的心,受到他们热情接纳,并被当作朋友。从那时起,每当我怀疑自己时,都会重温他们对我的接纳之情,借此重拾信心。卡里埃尔的灵思就像是上苍的祝福,不断地激励我继续坚持自己的最高理想,不停地召唤我向更纯净的神圣艺术意境前进。而且,奇怪得很,在忧伤几乎让我住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是卡里埃尔的画作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念。
没有任何艺术能像他的艺术一样显示出强大的力量,更没有任何艺术家的生命能对他周围的人产生如此神圣的同情与帮助。他的画作不应被放在博物馆中,而应当被供在“精神力量”的圣堂中,让世人都能够与他那伟大的精神相沟通,因此获得净化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