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脸惊讶的表情,用教训人的口吻说道:"真的吗?不过,夫人啦,钱这玩意儿,只要不是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就是靠不住的。""不,这可是真的,请相信我吧。至于报警嘛,就请再等一天吧。在此之前,我就在店里帮帮忙。"
"只要钱能还回来,那些就不必了。"老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嗫嚅道,"反正今年这个年头也就只剩下五六天了。"
"是啊,也正因为如此,就让我""哎呀,来客人了。欢迎光临!"我朝着三个走进店来的工匠模样的客人微笑着招呼道,然后又小声地对老板娘说道,"大婶,对不起,请把围裙借给我吧。"
"哎呀,还雇了个美人呐。这家伙长得真是漂亮啊!"一个客人说道。"千万别引诱她哟!"老板用一副并不是纯粹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她的身上可是押着一大笔钱呐。"
"是一匹价值一百万美元的名马吗?"另一个客人说了句猥亵的俏皮话。"据说即便是名马,母的也只值半价啊。"我一边给他们烫酒,一边毫不示弱地用同样猥亵的俏皮话回敬了一句。"别谦虚嘛!从今以后呀,在日本,不管是马还是狗,都是男女平等呐。"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客人就像是在大声斥责似的嚷嚷道,"大姐,我可是迷上你了,算得上一见钟情呐。不过,你已经有孩子了吧?"
"还没有呐,"老板娘从里面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说道,"这孩子是我刚从亲戚家领养的。这样一来,我们也总算是有自己的后嗣了。"
"而且还有了钱。"一个客人开了个玩笑。听罢这话,老板一本正经地嘀咕道:"既有了情人,还欠下了债务。"然后,他又陡然改变语气,问客人道:"你们想要点什么?来个汤锅怎么样?"这时我才豁然明白了一件事。"果然如此!"我暗自点着头,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给客人们送上了酒壶。那一天正值圣诞节前夕,所以,来店的客人真是络绎不绝。我从一大早起就什么也没有下过肚,但心事满腹,所以,当老板娘劝我吃点什么时,我也只是回答道:"不,我肚子还饱着呐。"我就像是身穿一层羽衣在翩翩起舞一般,只顾着手脚麻利地干活。或许是我自鸣得意吧,那天店堂里洋溢着非同寻常的活跃气氛,走过来打听我的名字,要求跟我握手的顾客哪里才只有两三个人呐。
但这样下去,事情又会怎么样呢?我的内心一片茫然。我只是笑着,应付着客人们猥亵的玩笑,自己也回敬一两句,来回忙着给客人们斟酒。其间我只是琢磨着,但愿自个儿的身体就如同冰激凌似的彻底溶化掉。
有时候,在这个世上也是会出现奇迹的。大约是九点刚过的时候吧,只见一个头上戴着圣诞节的纸制三角帽,脸上像罗平一样罩着一副遮住了上半边脸的黑色假面的男人,与一个年纪三十四五岁、身体偏瘦的漂亮妇人一起出现在店堂里。那男人背对着我,在土间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但就在他刚一走进店堂的瞬间里,我便一眼认出了他是谁。是我的强盗丈夫。
但他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因此我佯装不知地照样和其他客人搭讪调笑。那个妇人与丈夫相对坐下后,叫我道:
"大姐,请来一下。""来了。"我应声道,并来到了他们俩的桌子旁,说道,"欢迎光临,要酒吗?"这时,丈夫透过假面瞅了瞅我,看来他很是吃了一惊。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说道:
"是该说圣诞节快乐吧?还是该说什么别的呢?看来您还能喝下一升酒呐。"那妇人对我的话不加理睬,只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姐,对不起,我们有些保密的事情要对这里的老板说,劳驾你叫老板到这里来一下。"老板正在里间做油炸食品。我走到他面前说道:"大谷已经来了。请您去见见他。不过,可别对和他一起来的女人提起我的事儿。我不想让大谷觉得没有脸面。""到底还是来了。"
看来店老板对我撒的谎尽管一直半信半疑,但毕竟还是在很大程度上相信了,所以,他单纯地认定:丈夫回来一事也是出于我的旨意和安排。
"我的事儿可千万别说哟!"我再一次叮嘱道。"如果不说为好的话,那我就不说吧。"他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向外面的土间走去。老板环视了一周土间的客人,然后径自走到丈夫就座的桌子旁,与那个漂亮妇人交谈了两三句话之后,他们仨一起走出了店门。"已经没事了。一切都已解决。"不知为何,我竟如此相信着。我兴奋不已,猛然紧紧攥住那个身穿藏青碎白点花纹布衣服、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客人的手腕,说道:"喝吧,来,一起喝吧。因为明天是圣诞节呀!"只过了三十分钟,不,甚至还不到三十分钟,老板很快--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就一个人回来了。他来到我旁边说道:"夫人,谢谢您,钱已经还回来了。""是吗?那太好了。全部如数奉还了吗?"老板有些怪异地笑着说道:"是的,不过,仅限于昨天的那部分钱。"
"加上以前的,一共欠您多少钱?粗略算一下吧,不过,请尽量往少里算。""二万块呗。"
"那么多就够了吗?""我尽量往少里算的呀。"
"就由我来还给您吧。大叔,从明天起,就让我在店里干活吧。喂,请答应我吧。我靠干活来还债。"
"真的?夫人,没想到你也成了"阿轻"呐。"我们齐声笑了。
那天夜里十点过后,我才离开中野的酒馆,背着孩子回到了小金井的家里。丈夫依旧没有回来,而我已经满不在乎了。假如明天又去那个店里,没准还会见到丈夫的。以前我干嘛没有发现这等好事呢?到昨天为止我饱尝了苦头,说到底全都是因为自己傻,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罢了。过去在浅草父亲摆出的摊铺上,我接待顾客也还不算拙劣,所以,从今以后在中野的店堂里我一定能周旋得更好。今天晚上我不是就得到了五百块钱的小费吗?
听老板讲,丈夫昨天晚上从家里逃走后去某个熟人家过了夜。今天清晨突然闯进那个漂亮妇人在京桥经营的酒吧,一大早就喝开了威士忌酒,而且还硬是塞钱给在店里干活的五个姑娘,说是送给她们的圣诞礼物,然后在正午时分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某个地方。不大一会儿,他便抱回来了圣诞节的三角帽啦、假面具啦、豪华大蛋糕啦、还有火鸡等等。他四处挂电话,招来各方好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酒吧的老板娘好生奇怪,心想:这个人平常不总是身无半文的吗?于是暗地里问了问他,结果丈夫泰然自若地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老板娘和他似乎原本就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就像亲骨肉似的劝告他道,不管怎么说要是闹到警察那儿去,事情可就严重了,那多没意思呀,必须得把钱还给别人。说罢,老板娘先垫上那笔钱,让丈夫带着她来到了中野的酒馆里。中野的店老板对我说道:
"我也琢磨着大概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夫人,您倒是也留意到了这个方面呐。是您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帮忙的吧?"
听他的那副口吻,就像是认定,我打一开始便估计到丈夫会这样回来,所以才先到这个店里来等着他似的。我笑着只回答了一句话:
"嗯,那些事是早已"""从第二天开始,我的生活与从前截然不同,变得令我兴奋和惬意了。我赶紧去电烫理发店做了头发,还备齐了化妆品,重新缝制了衣服,并且从老板娘那儿得到了两双崭新的白袜子。我感到从前那积压在胸中的沉闷心绪已蓦然被一扫而光了。
早晨起床后,和孩子一起吃过早饭,随即做好盒饭,背上孩子去中野上班。大年三十和正月恰恰是店里最忙碌的时节。"椿屋的阿幸",便成了我在店里的名字。就是这个"阿幸",每天都忙得个头昏眼花的。丈夫每隔一天都要到店里来喝一次酒,酒钱都是由我支付的。喝过酒以后他便又突然不知去向了。夜阑人静时,他有时会朝店堂里探头望一望,悄悄问我:
"还不回去吗?"我点点头,开始作回家的准备,然后一起结伴愉快地踏上回家的路。而这已成了常事。"干嘛一开始没有这样做呢?我好幸福呀。"
"女人既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真的吗?被你这么一说,觉得也不无道理,不过,男人又怎么样呢?""男人只有不幸,总是与恐惧搏斗。""这我可不懂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一直过现在的这种生活呐。椿屋的大叔和大婶也都是上好的人。"
"他们都是些傻瓜,是些乡巴佬,因此也贪得无厌。他们让我喝酒,最终无非是想赚钱罢了。"
"人家是做生意的,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并非仅仅如此吧。没准你还占过那老板娘的便宜吧?"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老头子怎么样?他也有所察觉吧?""好像他心里有数呐。他曾经半带叹息地说道,既有了情人,还欠下了债务。""我呀,尽管这样说不免有些矫揉造作,真的是想死得不得了。打我一出生,就尽想着死的事情。也为了大家,我还是死去为好呐。这一点早已是明摆着的了。尽管如此,却又怎么也死不了。有一种如同神灵般的东西阻止了我去死。"
"因为你有工作呀。""工作算不了什么。既没有什么杰作,也没有什么劣作,别人说它好它就好,别人说它坏它就坏,这就像是呼吸时的呼气与吸气一样。可怕的是,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有神灵存在呐。该是有,对吧?"
"哎?!""该是有吧?""我可不知道呐。""是吗?"
就在我在店里干了十天、二十天的时候,我开始发现:来椿屋喝酒的客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罪犯。我渐渐觉得,丈夫在他们中间算是非常善良的了。而且不光是店里的客人,就连路上的行人也全都隐瞒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罪孽。一个穿戴华贵、年纪五十多岁的太太,来椿屋的厨房门口卖酒,明明讲好一升三百块钱,因为按现在的行情来说是相当便宜的,所以老板娘马上全都买了下来,谁曾想到全都是兑了水的假酒。就连那样优雅华贵的太太也不得不干出这种缺德事。我认为,在这样的世上,要想自个儿毫无愧疚地生存下去,其实是不可能的。就跟玩扑克牌一样,一旦把负的全都收齐了,也就变成了正的,此类事情在这个世上的道德中难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假如有神灵存在,就请站出来吧!我在正月的某一天,被店里的一个客人奸污了。那天夜里天上下着雨。丈夫没有出现。丈夫在出版社的一个老朋友,也就是有时给我送来生活费的矢岛先生,与另一个客人一同来到了店里。那另一位先生好像也是干出版行业的,年纪同矢岛先生差不多,大约有四十来岁。他们一边呷着酒,一边半开玩笑地高声议论着,大谷的夫人在这种地方干活到底是好还是坏。我一边笑着,一边故意问道:
"他的那位夫人在哪儿呢?"矢岛先生说道:
"虽说不知道她在哪儿,但至少比椿屋的阿幸要优雅和漂亮。"我接着搭讪道:
"真叫我嫉妒呐。像大谷先生那样的人,我真想陪他睡一觉呐,哪怕只是一夜也行。我喜欢他那种狡诈的人。"
"真是没办法呀。"矢岛先生把脸转向同伴,撇了撇嘴巴。我便是诗人大谷的妻子这件事,早已被那些与丈夫一同来店的记者们知道了。甚至有些多事的人听说之后,还专门来店里凑热闹,所以,店里变得越来越红火,而老板的心情也自然是好极了。
那天夜里,矢岛先生要去谈一笔纸张的黑市交易。他回去时已是十点过了。天上正下着雨,丈夫又没有出现,所以尽管店里还留着个把客人,我还是开始做回家的准备了。我把睡在里面六铺席房间一角的孩子抱起来背在背上,小声地对老板娘说道:
"我又要借您的伞用一下了。""伞嘛,我拿着呐。让我送您吧。"留在店里的那个客人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说道。他二十五六岁,瘦削而矮小,模样像是个工人。他是今晚才初次来店的新顾客。
"谢谢。我习惯于一个人走路。""不,您家远着呐。这我知道。我也是小金井附近的人。让我送送您吧。大婶,请您结账。"
他只在店里喝了三瓶酒,好像并没有怎么醉。一起坐上电车,在小金井下了车,然后合用一把伞在下着雨的漆黑路面上并排走着。那年轻人刚才还一直一言不发,现在却一点点地开始说话了:"我全都知道。我嘛,是大谷先生的诗歌迷呐。我也在写诗。我一直寻思着,想请大谷先生看看我的诗。不过我很怕大谷先生,所以"""我已经到家了。"谢谢您了。那么,店里再见吧。""嗯。再见。"年轻人在雨中回去了。
深夜,大门口咯吱咯吱的开门声惊醒了我。我想,又是丈夫喝醉后回家来了,所以一声不响地继续躺着。
"有人吗?大谷先生,有人吗?"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起身打开电灯走到大门口,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连脚跟都站不稳了。
"夫人,对不起,回去的途中我又在摊铺上喝了一杯。事实上,我的家是在立川呐。我去车站一看,电车已经收车了。夫人,求求您,让我住一夜吧。我不要被子,什么都不要。我就睡在大门口的木板台阶上也行。在明天一大早的始发列车开车之前,就让我胡乱地躺一夜吧。如果不是下着雨的话,我可以睡在那边的屋檐下。可这么大的雨,那也不成啊。求求您了。"
"丈夫又不在家,所以,如果那木板台阶您不介意的话,那就请吧。"说着,我把两个破旧的坐垫给他拿到了木板台阶那儿。
"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似乎有些不好受,小声地说道。然后他马上倒在木板台阶上睡了。当我返回自己的被窝时,早已传来了很响的打鼾声。
第二天拂晓,我轻而易举地落入了那个男人的手中。那天我表面上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背着孩子去店里上班。在中野酒馆的土间里,丈夫把盛着酒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一个人读着报纸。早晨的阳光照射在酒杯上,我觉得漂亮极了。"没有人在吗?"丈夫回头看着我说道:
"嗯。老板采购东西去了还没回来,大婶刚才还一直在厨房里呐。怎么,不在那儿吗?""昨晚你没来?""来了的。这一阵子,见不到椿屋阿幸的脸,我就睡不着了。所以,十点过后来这儿看了看,说是你刚才才回去了。""然后呢?"
"我就在这儿住下了。因为雨下得好大。""那我从明天起也住进这个店里吧。""那也行啊。"
"那就这样办吧。老是租下家里的那房子,也没什么意义。"丈夫又沉默着把视线转向了报纸。他说道:"哦,又在骂我的坏话呐。骂我是享乐主义的假贵族。这可骂得不对。其实他该骂我是畏惧神灵的享乐主义者。阿幸,瞧,这儿还骂我是人面兽心的人呐。不对不对,事到现在我才告诉你,去年年底我从这儿拿走了五千块钱,其实是想用那笔钱让阿幸和孩子过一个许久都没有过的好新年。因为不是人面兽心的丧失为人,所以才干出了那种事呀。"
我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只是嗫嚅道:"管他是不是人面兽心。我们只要活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