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倒好听。"一万元。一万元不知可以买多少电灯泡呢?有这些钱,我也能舒舒服服地过一年了。唉,这些人准有什么毛病。不过,说不定也同我恋爱一样,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吧?如果说人生在世就得活下去,那么这些人为了活下去而做的事,恐怕也不该加以责备吧。人要活着。人要活着。啊,这简直是叫人难办得要死的大事啊。
"总而言之,"隔壁房间的一个绅士说,"今后要在东京生活,不会厚颜无耻地说"您好您好"这类奉承话是怎么也混不下去的。今天向我们要求什么稳重呀、诚实呀之类的美德,这等于是使劲地拉吊死的人的脚一样。稳重?诚实?呸!实在令人作呕!那怎能活呢?假如你不会厚着脸皮说"您好您好"之类奉承话,剩下的就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回去种田,一条是自杀,另一条是由女人养。"
"这三条路都不会走的可怜家伙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另一个绅士说,"就是逼着上原二郎请客,彻夜痛饮!"
咯罗噤,咯罗噤,咻噜咻噜咻!咯罗噤,咯罗噤,咻噜咻噜咻!"你没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压低嗓门,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我?"
我意识到自已心中的毒蛇扬起了镰刀形的脖子。敌意。我产生了一种近似敌意的感情,拘谨地坐着。
"你能同许多人挤在一块儿睡吗?天气可冷哩,"上原先生也不管我生气,嘟囔着说。"恐怕不行吧?"老板娘插嘴说。"这太委屈她啦!"
上原先生咋了咋舌头说:"那就别上这种地方来好啦。"
我依然不吭声。他肯定看过我的信。我从他的口气里很快就发现他比谁都爱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去请福井先生帮忙了。知惠小姐,请你陪她去好吗?啊,都是女的路上怕有危险。真麻烦啊。大婶,请你把她的木屐放到厨房去吧,我送她去。"夜深了,外面一片静寂。风小些了,满天星斗闪闪发光。我们并肩走着。"许多人挤在一起睡也好,怎么都好,我无所谓。"上原先生只困倦地嗯了一声。"您是想只跟我两个人待在一起吧,对不?"我说着笑了出来,上原先生扭歪着嘴,苦笑着说:"因为这样,所以我不喜欢。"
我深深意识到他非常喜欢我。"您喝那么多酒。每天晚上都喝?""嗯,每天都喝。从早上起就喝。""酒的味道好吗?"
"不好!"不知怎的,我听到上原先生这样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工作怎么样?"
"不行。写什么都觉得无聊,心里悲哀得很。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这也叫人感到讨厌呐。"
"郁特里罗呢?"我几乎无意识地提出了这个名字。
"啊,郁特里罗,他好像还活着哩。酒精的亡魂。是一具死骸呀。那家伙近十年的画俗不可耐,毫无可取。"
"恐怕不仅是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名人巨匠也全是""""对,都凋零啦。新芽也在萌芽时就凋零了。霜。Frost。好像全世界都降了不合时宜的霜。"
上原先生轻轻地抱着我的肩膀,我的身子就像被上原先生的和服外套的袖子给裹了起来,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地挨在他身旁,慢慢地走。路旁树木的树枝。一片树叶都没有的细长树枝,它们刺向夜空。"树枝真美呀,"我情不自禁地嘟囔道。"嗯,鲜花和黑树枝的调和,"他有点惶惑地说。"不,我喜爱花、叶和芽什么都没有的树枝。尽管没有花,没有叶,可它还活着。不是枯枝。"
"只有自然不会凋零吧?"他说着又连续打了几个大喷嚏。"是不是感冒了?"
"不,不,非也。其实这是我的怪癖,酒喝到饱和点便会马上打喷嚏。好像是喝醉不喝醉的晴雨计似的。"
"那么恋爱呢?""什么?"
"有对象吗?差不多已经达到了饱和点的人?""咄,别嘲弄我啦。女人全一样,又难弄又麻烦得要命。咯罗噤,咯罗噤,咻噜咻噜咻!
不瞒你说,现在有一个,不,应该说有半个。"我的信看了吗?"
"看了。"
"旧信呢?""我不喜欢贵族。不管怎样总有些令人讨厌的傲慢。你弟弟阿直君作为贵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他也不时会突然露出很难交往的狂妄自大态度。我是个乡下农民的儿子,当我走过这样的小河畔时,我必定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故乡的小河畔钓鲫鱼或捞鲻鱼的情景,心里便难过得受不了。"
我们正顺着在黑暗中潺潺响着的小河边走。"然而,你们贵族不但绝不能理解我们的伤感心情,还瞧不起我们。""屠格涅夫①呢?"
"那个家伙是个贵族,所以我也不喜欢他。""可是他的《猎人笔记》却""""嗯,那还不错。""它也写农村生活的伤感""""那就算这家伙是乡下贵族,折中一下,好吗?"
"如今我也是个乡下人。我在种地呢,是个乡下的穷人。""到现在你还喜欢我吗?"他用粗暴的口气说。"你想有我的孩子?"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像块岩石落下来一样一下子贴近我,把我乱吻。这是充满着性欲的吻。我一边让他吻,一边潸然泪下。其中也有屈辱或悔恨的眼泪,又苦又涩。泪如泉涌,不停地夺眶而出。
两个人又并排往前走去。
"失败啦。我也喜欢上了,"说罢,他呵呵地笑了。然而我笑不起来。我缩起嘴角,紧皱着眉梢。没有办法。
要用语言来表达的话就是这么一种心情。我注意到自己拖着木屐,步子都乱了。"失策啦,"他又说,"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啦?"
"听着可有点儿刺耳。""你这小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又打了个大喷嚏。福井先生的家到了,看样子他们一家人都睡了。"电报,电报!福井先生,你的电报!"上原先生拍着门大声喊叫着。"是上原吗?"房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正是。王子和公主来求住一夜啦。天气这么冷,老叫人打喷嚏,眼看好容易私奔出来,都快变成喜剧了。"
大门从里边打开。一个年近六十的秃顶矮老头穿着一身华丽的睡衣,脸上露出奇怪的害羞笑容出来迎接我们。
"请帮个忙,"上原先生打了一声招呼,连斗篷都不脱便径直往屋子里走去。"画室太冷,不行。把二楼借给我吧。你来!"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廊子,在走廊尽头登上楼梯,走进一间黑咕隆咚的房间。在房间一角咔嗒一声把开关打开。
"真像酒家的房间。""嗯,暴发户的爱好嘛。给他这个不高明的画家太可惜了。他贼运亨通,没有遭什么灾。
这不可不利用呀。好啦,睡觉吧,睡吧。"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打开壁橱,取出被褥铺上了,然后说:"你睡在这里。我要回去。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厕所一下楼梯右边就是。"他像从楼梯上滚下去似的,轰轰隆隆地走下楼梯,接着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熄灯之后,脱下用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料子做的天鹅绒大衣,解开腰带,和衣钻进了被窝。因为疲倦,加上喝了酒,浑身发酸,很快就蒙蒙眬眬地打起盹来了。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在我身边""我默默地、拼命地抵抗了大约一小时,忽然觉得他可怜,就不再抗拒了。"不这样您就不放心吧?""唔,也可以这么说。""您身体不好,对不?最近吐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久前确实吐了很多血,可对谁也没说过。""因为有一股同我母亲去世前一样的气味。""我拼命在喝酒。活着使我感到无限悲哀。不是什么苦闷寂寞之类还有余地的东西,而是悲哀。当你听见四周墙上传来阴郁和忧愁的叹息时,哪能只顾自己的幸福呢?当一个人发现活着绝不会有自己的幸福和光荣时,他会怎么想呢?努力。这只会成为饥饿这头野兽的牺牲品。悲惨的人太多啦!听着刺耳吗?"
"不。""看来只有爱而已。正如你信上所主张的。""是的。"
我的爱消失了。天亮了。
屋子里微明时,我仔细地凝视着睡在我旁边的他的脸。这是一张似乎垂死的人的脸。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牺牲者的脸。尊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Child。可憎的人。狡猾的人。这时候我觉得他的脸美得举世无双,爱仿佛又苏醒了,心激动得扑通扑通地跳。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吻了他。这是无限悲伤、极其悲哀的爱之实现。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着我说:"都怪我过去对你怀有偏见,我是农民的儿子。"今后我怎么也不想离开他了。
"我现在真幸福。即使听见四周墙上传来阴郁和忧愁的叹息,我现在的幸福感也已达到了饱和点。简直幸福得都要打喷嚏了。"
上原先生听了呵呵笑着说:"可是太晚啦。已经是黄昏了。""不,是早晨哩。"我弟弟直治就在这天早晨自杀了。
直治的遗书。姐姐:
我没有指望了,我先走啦。我丝毫不理解,我为什么必须活下去。只要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就得了。人有生存的权利,同样也应该有死的权利。
我这种看法一点也不新,这么平常而且应该说是起码的事情,只不过是人们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而且害怕直接说出来罢了。
想活下去的人,不管怎么办也应该顽强地活下去,这是了不起的事,其中大概也有所谓人的荣誉吧,但我认为,死也不是什么罪过。我,我这棵草,在这个世界的空气和阳光中是很难活下去的。要活下去似乎还缺少一样什么东西。能够活到今天,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进高等学校以后,第一次碰到了与培育我的阶级完全不同的阶级出身的友人,他们是又茁壮又坚强、势不可挡的草。为了不被那气势压倒,我服麻醉药,发疯似的抵抗。后来当了兵,在那儿我仍然使用鸦片作为生存下去的最后手段。姐姐,您大概不会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我真想变成一个下流庸俗的人。我想变得坚强,不,我想变得强暴。我以为这是成为民众之友的唯一道路。这仅仅靠酒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它需要始终保持着头晕目眩的状态。为此除服用麻药外别无办法。我必须忘掉家庭,必须反抗父亲的传统,不能不拒绝母亲的爱抚,不能不对姐姐冷淡。否则,我以为我无法得到一张入场券可以进入民众的房间。
我变得下流了。说话也下流了。然而其中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假装出来的可怜相,是笨拙的花招。在民众看来,我仍然是个高傲而装模作样、古怪而拘谨的人。他们都不愿意推心置腹地跟我交往。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回到曾经抛弃的沙龙里来。因为我的下流尽管百分之六十是装出来的,其余的百分之四十却是真正的下流。我对上流沙龙那种臭不可闻的所谓文雅和高尚立即会感到恶心和呕吐,一时一刻也无法容忍;而另一方面,那些被人称为高官显贵的大人物对我的不规矩也可能感到十分惊讶,立刻把我驱逐出来吧。我不能回到已抛弃的世界,而民众却只恩赐我一个对我彬彬有礼但充满着恶意的旁听席。
不论哪个时代,像我这种缺乏生活能力并且有缺陷的草,什么狗屁思想也没有,它的命运也许只有自然消灭,但是我也有一些话要说。我感觉到有种情况使我怎么也难以活下去。
人都是一样的。这究竟算不算思想呢?我以为发明这句奇怪的话的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学家和艺术家。这句话是民众在酒馆里产生的。不知谁先说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像蛆一般陆续涌现出来,并传遍了全世界,使世界上的人变得不和了。
这句奇怪的话同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全然没有关系。它一定是酒馆里丑男子骂美男子的话。那不是什么思想,而不过是发急,是嫉妒。
然而酒馆里这种嫉妒的怒骂声却装做带点思想的意味在民众中传播。本来是同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不知什么时候却同这种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纠缠在一起而奇怪地造成了恶劣的状况。这种把毫无道理的信口开河偷换为思想的把戏,即便是靡菲斯特①恐怕也会感到良心责备而踌躇不肯做吧。人都是一样的。
这是一句多么卑屈的话呀!这是一句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毫无自尊心而使人放弃一切努力的话。马克思主义主张劳动者的优越地位。它并不说人都是一样的之类的话。民主主义主张个人的尊严。它并不说人都是一样的之类的话。只有妓馆揽客的才说那样的话:
"嘿嘿,不管怎样装腔作势,人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要说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敢说是优越的呢?就是奴隶根性的报复。这句话实在既猥琐又可怕,它使人相互感到戒惧,一切思想都遭到亵渎,所有努力都受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糟蹋,名誉被玷辱,所谓"世纪之不安",我认为都是由这一句奇怪的话引起的。
我讨厌这句话,但也受到这句话的威胁,害怕得直打战,不论想干什么事都感到难为情,总是战战兢兢,心扑通扑通地跳,只觉得没有置身之处,于是索性借助于喝酒或吸毒,在眼花缭乱中求得瞬息间的安宁,结果弄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太懦弱了吧?是一棵有什么严重缺陷的草吧?尽管我列举这些小道理,妓馆揽客的会嘲笑说,你扯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喜欢玩乐的人,是个懒人、色鬼,是个只顾自己的享乐主义者。从前我听到这种话,只是不好意思地含含糊糊点点头,可如今在临死的时候,我却想留下一句带点抗议意味的话。
姐姐。请相信我吧。
我虽然玩乐,但一点也不快乐。这也许是快乐的"阳痿"吧。我不过是一味想摆脱自身的贵族影子才发疯而耽于酒色的。
姐姐。我们究竟有罪吗?生为贵族,这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仅仅由于出生在这个家庭,我们便不得不像犹太的亲属一样永远过着一种谢罪、惶恐而羞愧的生活。按理我早就该死去。但一想到妈妈的爱,我就不能死了。人有自由活下去的权利,也有随时可以死去的权利,但我认为"母亲"还活着的时候,这死的权利就不能不加以保留。不然它也会同时把"母亲"害死的。
现在我死就不会有人难过得伤身体了,不,姐姐您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失去我会悲伤到什么程度。不,咱们丢开虚饰的伤感吧,你们知道我死一定会哭吧,但如果你们为我想想,想到我活着时的痛苦以及我从那讨厌的生命中完全解放出来的喜悦,那么我想,你们的悲伤就会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