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如一道惊雷响在耳侧,扶疏有一瞬间的呆滞,继而全身僵硬。
也许是察觉到身下人的紧绷,穆沉渊再难忍住,闷声笑了起来。
扶疏这才发现他根本是在开自己玩笑,心中懊恼为何要不顾性命救这个混蛋,她将脸埋在床褥中不肯出来,闷闷的开口,“快点帮我上药,然后滚吧。”
这般颐指气使,她知道穆沉渊不会动怒,因为他觉得她有趣,还把她当做是可以逗趣的玩意,不是吗?
穆沉渊果然如她所料般没有动怒,倒是十分听话的帮她清洗了伤口上了药,替她盖上薄被后,他才查看自己手上的伤口。
看着那两排稍显狰狞的齿痕,穆沉渊一时倒有些苦恼,回宫后该怎么应付必定会紧张万分的李明远,他叹了口气瞧向只能趴着睡在床上的扶疏,锐寒的眸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些柔软。只是想到那潜伏在林中的刺客,他薄唇略勾,生生挑出些冷笑来,起身出了房门寻到了僻静处,他负手看着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的月亮,沉声道,“是何人所为?”
影子从阴影处现身,沉声道,“活捉的黑衣人牙中藏着剧毒,季大人和陈将军逼问时,他们……咬破了牙间毒药……”
这些刺客行刺乃至于求死的手法,都和三年前他在湄河遇刺时相差无几,应该是同一个幕后主使,要是以前,他必定怀疑是刘方所为,可找巧儿秘密刻制印章的另有其人,他一时也把注意力分了些到那神秘人身上,如此倒有些不能笃定了。
“叫季白晚些再来接驾。”穆沉渊目光微沉,他看着主持禅房那还亮着的烛光,神情冰冷,这是当初他叫影子探查曾经掳了沉意的寺院,他原先以为只是个想要掳走皇子用来敲诈些钱财度日的和尚,却想不到这里会有个如此叫人意外的儒僧。
会悟,呵……他如果没记错,他未出家前,姓萧单名一个会字,是当年大鄢首富萧家家主。
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间,穆沉渊想到自己和刘方都想要的萧家家产,不禁笑了起来,看来,连老天都在帮他。
往常极重养身的会悟此时应该已经睡下,但今日却独坐禅房,怎么都没有睡意。他始终觉得穆沉渊有些面善,像是很久之前也见过相似的一张脸,只是那人是一派温柔儒雅,甚至是怯弱的,因为他见过那人被定国公刘方逼问下竟然只是面色苍白却根本不敢反驳。
是了!
他脸色突的一变,激动的从座上站了起来。
他记起来那个人是谁了,是大鄢皇朝先皇帝穆启琛,那个年轻男人的脸与穆启琛有几分相像,要不是一个怯懦可怜,一个却是气势逼人像是把尘封多年的宝剑,他肯定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只是穆家的人来清波寺做什么,难道是查到自己的身份了?
心中想到这个缘由,会悟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他身形微晃,要扶着书桌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他面上一时闪过种种情绪,清润的双眼渐渐染上怨毒,“天家穆氏……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主持。”隔壁的慧能听到些动静,急急过来询问。
直到听到慧能的声音,会悟才稍稍冷静了下,想到寺中那些跟着自己的萧家下人,心中微微一动,强自控制好情绪,他平静道,“慧能你进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慧能应了声,推开门走了进来。
会悟看着这个一辈子耗在萧家的老仆人,他几乎看着自己长大,又看着萧家灭亡,最后还拖着一把老骨头跟自己做了和尚躲在这山间寺庙里,他温和的看着他,声音有些绝望了的无力,“慧能,这里恐怕呆不下去了。”
慧能愣了愣,起先没有反应过来,“主持?”
“穆家的人,找上门来了。”会悟轻轻叹息,朝着他勉强笑了笑,“你通知其他人,趁着今夜,迅速离寺,从今往后,想去哪就去哪,不要再回烨城。”
“主持你呢?”慧能大惊,下意识走前几步,他见烛光下的会悟面色惨然,不禁哽咽道,“老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老爷这声称呼,从萧家覆灭后,他几乎再没听到过,自那之后,亲生女儿被充入教坊,无数旁支被下到大牢,自己随同一些衷心之人躲躲藏藏,过着暗无天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够了,够了啊。
想他萧会一代儒商,想他萧家富甲天下,可最终……却因一个女人灭亡。
那个女人,几乎是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疮疤,若不是今日见到穆家的人,他根本不会任自己想起来。强自收回难以抑制的悔痛,他沉了脸色,“今夜你们速速离去,这是命令。”
“是……”
慧能几乎是含着老泪应下,忍着哽咽去通知其他人离寺。
暗藏在清波寺周围树丛里的黑甲卫瞧着入夜的清波寺突然院门打开,一些和尚背着包裹匆匆离寺,四散逃去不禁面面相觑。
“将军,这和尚是抓还是不抓?”
陈展稳如山石头,见那些逃散的和尚里头并没有会悟,沉着脸冷声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
和尚离寺的消息,很快就被送到穆沉渊那里。
他沉默半晌,却是挑眉沉沉笑了开去,“看来,咱们的萧家家主,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他说着,缓缓起身,朝着主持禅房步步走去,“也是时候和我们的萧先生,好好谈一谈了。”
主持禅房里,会悟似是知道他会来,早已摆好了清茶,捻着颈间念珠,诵起佛经。
穆沉渊在禅房外静默了片刻,伸手推开了门,他看着案几上两盏清茶,微微一笑,“大师好兴致。”
“不若施主精心布置。”会悟本不是蠢笨的人,当初只因一个情字,才将萧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如今青灯古佛,却早已想透当初一切。
穆沉渊施施然在他面前坐下,闻言神色不变,“大师慧眼如炬。”
会悟轻轻摇头,眉目间闪过些惋惜,“比不上施主将一切都拿捏在手,分毫不差,那位受伤的小兄弟……是陪着施主拿命在博。”
穆沉渊听到他提及扶疏,扶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滞,继而以另一种频率缓缓转动,那本将万事都掌控在手而生出的睥睨之心,也跟着有瞬间的慌乱和惶恐,但也只是一瞬,那抹因扶疏生出的不安被强行掩下,“若非如此,怎能顺利见到大师。”
他冲会悟谦恭一笑,俊朗的面上是叫人观之喜欢的温和,所谓的君子端方,也不外如是。
会悟轻轻一叹,盯着自个跟前杯盏茶水中现出的人影怔怔发呆。
他大致猜到,他隐匿在清波寺十多年,只因为想念宝珠,只因为这一次想念,而让担心自己的寺中僧人才想出那法子将宝珠带了来,谁曾想,却引来了穆家人的注意,穆家有一个韩太后,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对韩桐是满心的愧疚,如此那个跟韩桐相像的小兄弟有难……自己绝不会袖手旁观。
真是一出好计。
会悟苦笑摇头,可就算悔不当初,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他缓缓端起面前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此刻已是完全镇定下来,淡声问道,“施主如此睿智,可是穆家哪位王爷?也好叫贫僧知道,此番是死在谁手。”
穆沉渊端坐在座,闻言微微一笑,“朕排行三,名沉渊,字摇光,世人称朕摇光帝抑或新帝。”
“啪!”
会悟右手一个不稳,手中杯盏落下砸在案几上,茶水飞溅,那茶盏又因着这一撞摔飞在地,裂成数片。
穆沉渊只作未瞧见会悟眸中震惊之色,慢条斯理的抹去脸上溅到的茶水,周身气势逼人,他淡定抬眸,两指轻轻摩挲鼻尖,似笑非笑,“大师似乎很是震惊?”
“不……”会悟沉默片刻,此时才像是回过神来,慌忙否认。
穆沉渊心中已有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浅浅笑着,这一笑让他有了些许当年先皇帝穆启琛的味道,让会悟眉心一皱,眼中瞬间闪过恨意和复杂,冷硬的转过了头。
将他种种神情一一收入眼中,穆沉渊笑的有几分高深莫测,他缓慢的凑近他,柔声道,“原本朕想着,朕想要的只有大师一人,这寺中僧人,并不愿为难一二,只是朕给了机会却不好好把握的人,朕……也是无法啊。”
他话音未落,陈展已是推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和尚进了禅房,竟是慧能。
“主持……”慧能哀哀叫了声,噗通一声朝会悟跪下了,膝行几步到了他跟前,“老夫人临死前,要老奴跟着老爷寸步不离,老爷的命令再大都大不过老夫人,老奴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老爷半步。”
会悟怔怔抬手捂住双眼,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穆沉渊并不理会他主仆二人真情流露,他淡漠的垂下眼眸,淡声道,“萧先生,会悟大师,你这些年,可叫朕好找。”
“当年私通外敌要谋反的只是萧会一人所为。”会悟惨然一笑,缓缓起身,竟是走到穆沉渊跟前,直挺挺跪了下来,“偷得十几年自由已是我命大,今日,我束手就缚。”
他说着,伸出双手。
穆沉渊却不为所动,定定看着面前那杯茶,沉声问道,“萧家宝藏藏于何处,钥匙在哪?”
会悟脸色煞白,默然不语。
慧能看不得自家骄傲了一世的老爷跪在人前,他哭喊道,“钥匙早被夫人交给大小姐了,我们真不知道。”
轻轻呼出胸中一口浊气,穆沉渊缓缓笑了出声,“那萧宝姝呢?”他说罢偏头笑盈盈问他,“不会是失踪了吧,恩?”
“大小姐在萧府抄家时,被人掳走了啊。”慧能被逼的太过,缓缓伏身朝他磕头,“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她。”
“难道当年不是你萧家和定国公刘方狼狈为奸,图谋我穆氏江山,阴谋败露时由你萧家顶罪,他刘方再偷偷救下你萧家嫡女萧宝姝,夺得富国敌国的宝藏,只等时机一到,再篡我穆氏江山吗?”穆沉渊猛地一拍案几,已是雷霆震怒,他本就是天潢贵胄,富贵逼人,此刻再不刻意收敛气势,骨子里透出的威压,迫的慧能浑身发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呵……”一直沉默不语的会悟突然嗤笑出声,“穆家的人,当真喜欢颠倒是非黑白,当初穆启琛如此,想不到皇上,你也如此。”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穆沉渊修眉一挑,冷笑道,“大师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