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忠全没有料到他们来这么一招,就算最后派出所核实了情况,还他一个清白,但是这事儿要是传到监狱,估计又有人要夸夸其谈了。心想这几个保安实在是太猖狂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监狱警察,他们不怕你,你又能怎么样呢?看来只有找同学杜萌了,便不再言语,拿出手机给杜萌打电话。
那女子本来已经招手叫到了出租车,隐约听到什么监狱警察,立即疾步走了回来问:“什么监狱警察?”
那保安立刻将蒲忠全的警官证双手送了上去,很是恭敬地说:“梅小姐,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条子……”
这位梅小姐看看警官证,本来无神的眼睛突然绽放出光彩来,打量了一下蒲忠全,把警官证递给他。
蒲忠全正在拨号,见她把警官证还给了自己,就停止了拨号,也打量着她。
她转身对几个保安训斥道:“你们猪脑子?简直是胡闹,别小看监狱警察,要是哪天你们进去了,不叫你半死不活的,我不姓梅!”
那几个保安被她训得一惊一乍的,愣愣地看蒲忠全,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免得以后结下梁子。
这位梅小姐说完,又看看蒲忠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扭头走了。
蒲忠全望着她的背影,脚步声有些沉闷,他能体会到这位女子内心有一种迟疑的情绪,于是对她喊:“梅小姐请留步。”
这位女子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喊自己,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话音刚落,蒲忠全就后悔了,叫她干嘛?
“我叫梅开蕊,你好……”梅开蕊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蒲忠全看到她像葱白一样的修长的手指,慌乱地握了一下她手指,与其说握,还不如说碰了一下她的指尖更准确些。
“你认识熊晓戈吗?”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蒲忠全的慌乱,问了一句,但马上解释说,“哦哦……我和他是同学……”
“噢?”蒲忠全情绪一下子安定下来,又打量了眼前这位性感十足的女子,“同学?我和他也是同学呢。”
“哦?是吗……”梅开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马上岔开话题,“你怎么搞成这样?在追逃守卡?”
蒲忠全见她说出追逃守卡这个词,陡然对她增添了几分亲切感,说话便轻松起来:“不是,我们有几十个犯人在这里,要执勤嘛。哪知昨晚雾这么大,就成这样了,哈哈,是不是像游击队员?”
“不像不像,倒像被老婆赶出门来的,嘻嘻……对了,这是我的电话,你给我拨一个过来,我好记下你的手机号码,对了,你叫什么?”
“蒲忠全,蒲公英那个蒲,忠诚的忠,安全的全。”蒲忠全一边很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名字,一边拨打她的手机。
“嗯……好了,我还有点事情,多联系啊!拜……”
蒲忠全本来还想再聊几句,但见她急匆匆的样子,也只好道别,心里咕噜道,熊晓戈这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同学,居然不介绍给我,哼哼……
他回头望望,音皇娱乐城几个烫金的、周围绕着霓虹灯管的大字一下子刺入他的眼睑,刺得他心头有点莫名其妙。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有几分惋惜,亦有几分纳闷。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一会儿,雾好像越来越浓烈了,远处的车灯像鬼火一般显得幽暗。除了公共汽车站挤满人外,街道上的行人很少,间或几个,要么带着口罩,要么围巾将嘴巴捂住,还将衣领高高地竖起来将颈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他们的眼神。这让蒲忠全想起在初中学过的契科夫写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也让他感到些许的慰藉,毕竟自己还算有点精神,不是装在套子里。想起梅开蕊刚才说他像是被老婆赶出来的人,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头,尽量做出有点趾高气扬的姿势。但一阵寒风过后,又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没有老婆,哪种姿态才不像被老婆赶出来的呢?他哑然失笑,头一缩,双手抄在袖口里,又宛如刚出洞的老鼠,在街道上孤单地游荡。
房东终于打来电话,说既然你们这么急,我下午3点以前一定赶回来。如果你们实在等不及了,我就给我老婆打电话,叫她陪着你们去把锁砸开,只是里面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们帮着搬出来一下。蒲忠全说如果里面的东西不多,那就等你回来,搬东西嘛,很简单,我们可以出劳力,免费帮你搬出来。房东说那好,我现在就马上往回赶,下午3点半准时在房子那里等你们。
落实了租房的事情,蒲忠全一下子轻松起来,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晃眼间瞅见一家米粉店,看见那大碗大碗的米粉冒出的热气,馋得直流口水。急步走过去,正要叫米粉,手机又响了起来:“‘二小’,醒了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胡玲玲打来的。
蒲忠全大声叫老板烫一碗米粉后,才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个大概,最后抱怨说:“你说关我蒲忠全屁事?就算我与彭监关系过密,但关这些犯人啥事?这不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吗?”
“我早就提醒过你,有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的,你就是不信,现在清醒了吧?彭监推行监狱体制改革,虽然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支持和拥护,但是也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大部分是监狱元老子弟,很多又是中干,甚至是监狱领导,就拿郑怀远来说,她老婆的那家公司要不是我们监狱给她养着,她能开下去?”
“哎唷,我可没工夫听你对时局的高论,你在省城呆了一个多月了,有什么好消息没有?我们监狱搬迁立项跑下来没有?唉,离开了大本营,这日子不好过哇,连******住的地方都不好找。”蒲忠全打断她的话说。
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碗米粉走过来对蒲忠全说:“你的粉。”
蒲忠全看到她那烟熏火燎的拇指已伸进了米粉里面,不满地说:“你的手指……”
老板娘一愣,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就笑起来说:“没关系,不烫不烫……”
蒲忠全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碗。
“什么?什么手指?”胡玲玲疑惑的声音连续传来。
蒲忠全笑笑说:“不管你的事情,我说米粉店老板呢……好了,我吃饭了。”
他四处瞅瞅,小餐馆屋子里和街沿上摆放着十来张小方桌旁都坐满了人,只好拿了一双筷子蹲在街边吃了起来。
蒲忠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到一分钟,一大碗米粉就下肚了,就连蹲在他身边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手机又叫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号码,又是胡玲玲,于是对着手机叫:“喂喂,我说胡大小姐,又有啥子事?有完没完?”
“怎么?多打几个电话就不耐烦了?哼,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本小姐昨夜做了个美梦,心里高兴,偏要打给你。”胡玲玲霸道地说。
蒲忠全只好让步:“哎哟,好吧,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做了什么美梦?是不是有一大群帅哥来泡你呀?”
“呸!”胡玲玲骂道,“你要我说我偏不说!”
听她的语气,好像真的生气了,蒲忠全连忙说:“那我投降还不行吗?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绝对听从你的教导……”
“得了得了……”胡玲玲咯咯地笑起来,说,“哎,说真的,你给彭监汇报没有?……喔……嗯,魏德安分析的不错,你呀,功亏一篑,王福全这个人我很了解,他虽然对彭监推行的监狱体制改革还有不同意见,但是要是谁触及安全这根红线,他是不会放过的。我估计这会儿郑怀远他们正在挨王福全的批评,很有可能谢本川还要面临行政处理。所以,以后你得多长个心眼儿,不知道哪天他们会来找你的麻烦。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搬迁的事儿基本确定下来了,现在正在准备同省发改委接触。”
停顿来一下,胡玲玲接着说:“‘二小’,现在监狱处在十字路口,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何去何从,很多人都在观望,矛盾错综复杂,你现在就是一个探路石,这石头打在水里,虽然会泛起涟漪,但也会沉到水里,如果你不会游泳就要被淹死……”
蒲忠全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从语气中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关切之情,感动地说:“玲玲,谢谢,我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的时候提前说一声,我好接你,我们好生聊聊,啊!”
果然不出魏德安所料,就在蒲忠全与胡玲玲通话不久,熊晓戈就打来电话,问蒲忠全今天能不能找到住房。
蒲忠全故意问“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熊晓戈说:“你别装傻,你心里有几个花花肠子我还清楚?王书记一大早就把几个头头叫到办公室,对狱政上大发雷霆,是你蒲忠全故意让王亚敏出面说的吧?不过,这事你还办的真不赖,让老爷子来处理这事,而没有把这个烧红了的木炭推给彭监。”
“老爷子怎么处理这事的?”
熊晓戈说:“老爷子要郑怀远牵头必须在今天解决外劳关押点的问题。要纪委调查此事,尽快向党委提交对谢本川的处理意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讲月月讲。”蒲忠全恨恨地说。
熊晓戈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老爷子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作为监区长居然不汇报,难辞其咎。要不是王亚敏给他说,他还蒙在鼓里,要政治处找你作一次诫勉谈话。”
“谈个屁,他们那些头头脑脑打仗,我们当‘店小二’的遭殃!噢噢!你别误解,我不是在说你……这不是阶级斗争扩大化吗?”蒲忠全不满地叫嚷。
“别口无遮拦!”熊晓戈压低声音说,“这是老爷子在保护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扯远了,扯远了,言规正传。郑怀远一听要处理谢本川,也不好为他辩解,就说他马上出发尽力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但是一天之内要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不现实,就算找到了比较理想的,但总得稍微改造一下吧,比如窗户安装防护栏什么的,才基本符合防逃要求。如果一时半会达不到王书记这个要求,只有先把罪犯押解回来。马上年底了,防逃是第一要务,这个时期发生脱逃事故可是要加倍追究责任的。”
“老爷子怎么说?彭监又是怎么说的?”蒲忠全急急地问。
“涉及到防逃,老爷子能怎么说?彭监当然也没有表态。”
“那你还说个屁,老子马上组织人准备撤退!”蒲忠全有点失望说。
熊晓戈知道这家伙说的出来就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先别急,彭监会上没有表态,但是下来马上就给我说,要我打电话给你,问问你能不能在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关押点,并且确保监管安全!”
“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说?”蒲忠全赌气地说。
“你小子,才出去一天,就大爷起来了?这事儿彭监能亲口给你说吗?他是监管安全第一责任人,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是他来我们监狱提得最响也是最多的,你让他亲口给你说,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你小子自己打自己耳光试试?那种感觉很好?少废话,说,能做到吗?”熊晓戈连讥带讽地说。
“……”蒲忠全想说这简直就是在推卸责任,说白了就是出了问题叫我老蒲一个人扛嘛,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熊晓戈见他不语,便说:“我就在彭监办公室,既然这样,那我把手机交给他,让他给你说?”
“别别……”蒲忠全一惊,连忙说,“你告诉彭监,我能做到!”
熊晓戈挂了电话,狡黠地笑笑,朝彭家仲办公室走去。
郑怀远带领谢本川他们狱政上的人,和顾卫国、常佳微几乎是同时赶到蒲忠全他们在看守所围墙外的营地。郑怀远虎着的脸可以拧出水来,一下车便劈头盖脑地训斥蒲忠全。顾卫国远远地看见郑怀远,猜想他正在发怒,便吩咐司机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停车,步行走过来,好让他早早知道自己也来了。郑怀远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继续声色俱厉地训斥蒲忠全。
顾卫国心里很不舒服,便歪嘴笑道:“郑监狱长行动还真迅速啊……”不待郑怀远搭话,接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想必蒲监区长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了吧?”
蒲忠全连忙立正敬礼,向顾卫国报告说:“是的,我们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下午3点半就搬过去。”
“我哪敢称强将哟,看看,你顾主任来了,蒲监区长就立正敬礼,他眼里哪还有我郑怀远?”郑怀远挪揄地笑道。
顾卫国故作正色地对蒲忠全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给郑监报告?”
蒲忠全立即立正,转向郑怀远。
郑怀远摆摆手说:“罢了罢了……顾主任,还是你先落实王书记的指示?”
“我怎么能站在您前面呢?这不是又坏了规矩?还是您先来,您先来。”顾卫国语气很诚恳,还夹杂着一点恭维意味。
郑怀远知道他言不由衷,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特别是当着这么多罪犯和民警,一个政治处主任对他这个开始走下坡路的副监狱长能有这个态度,也算是破天荒了,只好说:“那我们就一起吧,只是这找关押点苦差事恐怕要耽搁你不少时间。”
接着,他把顾卫国拉到一边,低声抱怨说:“卫国,我并不是不支持彭监的工作,我一直都是赞成推行监狱体制改革的。但是这外劳,说实话,我看不出与体制改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改革的目标是强化监狱的基本功能,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这外劳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明摆着就是削弱监管执法嘛。我这个态度你是知道的,就算刘德章厅长来了,我也要阐明这个态度。”
“郑监,从职务上、经历资历上,您是我领导,从个人感情上,我私下里一直称您为老哥,您说的在理。但是彭家仲是监狱长,行政一把手,就连老爷子也不好过多干预,何况我们呢?一把手是一层天,副职是另外一层天,压死人啊,何况他后面还有个刘德章!你我只有执行的份儿,做好了,是他的,出事了,你我是直接责任人,他呢,间接责任,性质不一样啊。你我判刑,他大不了撤职,所以呀,慢慢熬吧,大不了就是辛苦一点,多检查督促,尽可能不出事或者少出事。自己的政治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顾卫国沉稳而又真挚地开导他说。
“所以,我宁愿违背他彭家仲的指令,也要坚持原则。就比如说找关押点,今天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就是把四监区的罪犯再押解回去,要是搁在这里,我连瞌睡都睡不安稳!”郑怀远望望那30个规规矩矩坐在草地上的犯人,冷峻地说。
“坏了……”顾卫国暗暗叫苦,他本意想规劝他服从彭家仲的领导,多支持一把手的工作,没有想到效果适得其反。
“怎么?我的做法不合适?”郑怀远见他凝视远方不语,便问。
“嗯……”顾卫国转过头来,依然沉思着。
“哦?说说看……”
“您想过没有,外劳工作虽然是彭家仲提出来的,但是老爷子和马书记也是同意了的。”顾卫国显得有些迟疑的样子,“不管他们是勉强同意还是被迫同意的,总之是在一级党委形成决议了的……”
郑怀远沉默了一下,然后叫蒲忠全带路去看看他找的那处房子。
顾卫国从郑怀远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心里似乎很沉重的样子,便暗自松了一口气。
蒲忠全又给房东电话,说监狱领导马上要看房子,要他老婆去把门打开。
那地方叫江村坝,所谓江村,其实并不临江。蒲忠全找的是一处废弃的小学校,3层楼房,每层都带长长走廊。墙体发黑,很多地方表层已经脱落,没有门,想必是村民取走了,窗子大都已经腐烂,悬吊着,在风中摇摇欲坠,个别窗子上坠着几小块布满厚厚灰尘的玻璃,已经无法准确描述它们的形状,尤显得破败不堪。站在楼前泥巴路上,可以看见一楼屋子里满地的大便。四周已经被村民们种上豌豆、胡豆和油菜什么的,要到楼里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得穿过菜地。南边不远处是一个砖厂,从低矮而衰败的房子传来刺耳的机器声,房顶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很难分辨出这些房子究竟用什么材料盖的了。向北不到10米,是村上办的养鸡场,一麻袋一麻袋的鸡粪就堆积在这座楼与养鸡场之间。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也隐隐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点异味。靠近养鸡场,便是砖厂取土的地方,山体已被挖得遍体鳞伤。
房东其实就是本地的村主任,他老婆费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开一楼锈迹斑斑的铁门,郑怀远捏住鼻子和顾卫国他们一起把房子大致看了一下,谢本川提出了20多项监管安全隐患,郑怀远就问蒲忠全:“你的意见呢?”
蒲忠全本来心里就不平衡,谢本川提出的这些所谓的监管隐患,在他出面联系的靠近看守所的关押点也都存在。但是在那里这些隐患就不是隐患,在这里就统统成了否定性隐患。还有些根本就是吹毛求疵,就连监狱本部都达不到,这不是明摆着把以后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吗?
谢本川见他沉吟不答,阴阴笑道:“我知道蒲监区长善于打硬仗,但是我要提醒各位领导,这可是离开监狱100多公里的地方啊。万一出事,就是监狱有直升飞机也没有办法。所以,我建议暂时撤回监狱,待找到符合监管要求的关押点再来。”
顾卫国见郑怀远有意无意地在瞄他,于是故意仰头看看天色,然后对蒲忠全说:“郑监狱长的意见很重要,也很明白,就是看你蒲忠全有没有决心在几天之内整改这些隐患。你说能,就可以确定下来。不过,表这个态你要慎重,用个不恰当的词,可以说涉及到你的身家性命。就像谢科长说的,这是一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就不要扛,要不又要闹出放牛娃把牛丢了的笑话!”
蒲忠全听出了顾卫国的话外之音,也激发了他心中不服输的豪气,于是立正,大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坚决完成隐患整改,确保监管安全!”
“既然你这样有决心,那就这么着吧……”郑怀远撂下这句话,一头钻进小轿车里。
谢本川愣了愣,也钻进郑怀远那辆小车里。
顾卫国彻底松了一口气,低声对蒲忠全说:“组织上要我给你作个诫勉谈话,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好自为之,多长个心眼,啊!”
随后,走到郑怀远车子前说:“郑监,我今天中午可得要蹭你一顿饭吃……”
常佳微看到眼前这一切,脑海里浮现几个身着威严警服的民警在这里执行刑罚,执行国家所赋予的光荣而神圣的对罪犯的改造任务。心里酸酸的,拉开车门,回头看看蒲忠全,给他挥挥手,沮丧地钻进车里。眼光却依然望着这座像搁浅的轮船一般废弃的楼房,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阵,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感觉更加落寞。
两辆小汽车突突地吐了一阵白气,转眼就消失在雾中。
雾,似乎越发浓烈了,在阵阵寒风中剧烈地翻滚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混沌,像一座无形的囚笼,迷失了行人的双眼,也禁锢了人们的心灵,任何的思想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蒲忠全久久地望着两辆小车消失的方向,愣怔地回味顾卫国刚才跟他说的话。
这时,一片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蒲忠全的脚下,他拾起叶片,叶子黄黄的,缀满晶莹剔透的水滴,脉络清晰可见,四散延伸,泛着最后一丝绿意,灵动而丰韵,似乎在诉说着轮回的美好……
他心念一动,侧身望望满地杂乱的枯草和破败不堪的墙体,轻轻地抚摸着这片银杏叶,“新监狱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在心里反复地问,然后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起来。
蒲忠全带领犯人们忙乎了一个下午,才把整个楼的清洁打扫完。没有床,就铺地铺,由于窗户没有来得及安装铁护栏,所以民警和罪犯都睡在一起,魏德安他们他们睡门口,蒲忠全则在走廊上的窗户下搭了一个地铺。尽管如此,同昨晚相比,所有人的感觉就像在天堂一般,温暖多了。
晚上,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沉寂的山坳里,在烟尘和臭气弥漫的废弃的楼里,又亮起了灯光。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走过来,好奇地站在楼前指指画画地议论了好久,才渐渐散去。
第二天,蒲忠全留下5个犯人继续搞清洁之外,亲自带其余人就开往工地。他接到的第一个活儿就是帮10公里外的一个养殖户掏挖鱼塘的污泥。鱼塘的水虽然已经排放掉了,但是一下去污泥几乎淹没过膝盖。在这种天气里,几乎没有民工愿意干这种活儿,就是干,也要穿上厚厚的棉裤,外面套上背带防水裤。就是这样武装起来,都感觉冰冷刺骨。而且行动很不方便,进度相当迟缓。老板见他们只是扛着铁铲和篾条筐子来,心里便凉了半截,沉着脸赶他们走,说:“这活儿你们干不了!”
魏德安问:“我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干不了?”
“你们就这些工具,能行?要是你们真能行,我给你们提供中午饭。”老板打赌说。
魏德安立即说:“一人半斤回锅肉,外加2两白酒,怎么样?”
“好,要是你们能提前完工。但是可说好,出什么意外我不负责!”老板心想给你们三天的工期本来就很苛刻了,于是说。
魏德安立即高声说:“娃儿们,今天中午一人半斤回锅肉,外加2两白酒,想吃肉喝酒的,给我上。”
原来就在四监区的改造的10来个犯人一起吆喝一声,都相继跳了下去。从其他几个监区调来的罪犯迟疑了一阵,大都也畏畏缩缩地下去了,岸上只有7个罪犯,不时看看池塘,又瞄瞄蒲忠全他们。
蒲忠全喝道:“你们几个,乘凉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还不给老子下去?!”
几个互监组组长都高声叫骂自己组里的罪犯赶快下去,一个组长还抓起一把污泥往一个罪犯身上扔,这7个罪犯只好低头跳了下去。
蒲忠全高声说:“一会儿魏监区长给你们每个组划任务,早完成早休息,早吃肉喝酒。”
一个犯人咕哝道:“你说的放我们两天假都没有兑现……”
“你急个卵,我蒲忠全说话好久没有算数来着?今天是特殊情况,这工程急嘛。”蒲忠全骂骂咧咧地回应一句,也不再理会这些罪犯的情绪,对魏德安交待几句,便匆匆赶回市里,与王亚敏汇合。
他和王亚敏今天不仅要采购锅、铲、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先解决罪犯的吃饭问题,还要在废旧收购站和旧货市场去看看有没有废弃的钢筋、门窗和床。如果按照狱政上的要求,恐怕在那座废弃的学校楼房里扔进5、6万元也未必就能达到。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按照谢本川说的进行整改,但至少也要有一个基本的生活条件,特别是民警住宿,总不能一直与囚犯睡在一起吧。李家兴每天都在揽活儿,但是谈成的很少,目前就这个掏鱼塘淤泥的活儿,顶多也就是两三天就干完了,所以他想尽快把临时关押点完善一下,好一门心思地找活儿。
两天后,关押点总算有了基本的生活、监管保障,他便开始亲自去揽活儿,但是跑了几天下来,那些老板们尽管对他们客客气气,但是真正成交的也不多。魏德安建议发动青州市籍的罪犯帮着找工程,蒲忠全权衡了又权衡,还是没有同意,只是同意要罪犯们动员家属帮着找活儿,在减刑上给予适当倾斜。青州籍罪犯热情很高,但是短时间内似乎收效不大,要么是民工不愿意干的,要么就是一些零敲碎打的活儿,不仅不好派工,而且督着犯人亡命地干一整天还不见进度。但是,不做又不行,总不能让这些人睡大觉吧?蒲忠全盘算,只要不赔钱就干,一方面让这里的商人们对使用罪犯劳动力有个认识,另一方面呢,多少也能挣几个钱儿,把生活先维持下去,先站稳脚跟。
接了这样的活儿,工地很零散,但是不管派几个工,哪怕是一个工,总得跟一个民警吧,警力和劳动力明显不足,蒲忠全就从四监区调人过来,渐渐地,外劳点罪犯扩大到150多人,民警达20人之多。
临近冬至,白天越来越短了,还没有到6点,夜色已经笼罩在大地上。工地分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远则10到20公里,民警们把所有的罪犯全部收回到外劳关押点,往往都过了9点,而早上天刚蒙蒙亮又要带领罪犯出发。就这样不管吹风下雨,每天起早摸黑地干了一个多月,挣回来的钱只能把罪犯的生活维持在在监狱本部的水平,民警也仅仅能拿到工资,就是连值班加班的补贴都发不出来。而相比之下,罪犯的劳动强度和民警的工作强度却大大提高了,民警和罪犯都渐渐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蒲忠全迫不得已,只好在罪犯会见和打电话上给予更多的方便,在监管上放宽尺度,这样一来,很多监管制度就形同虚设,罪犯的规范意识就愈来愈松懈起来。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在民警这一块,尽管大家都很理解他,但放下人民警察的架子和尊严,风里来雨里去像农民工一样起早摸黑地干,却没有相应的报酬,心里很不平衡。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状况,打死也不来搞什么外劳,多少有点想调回去的意思,特别是李家兴,他一家老小还在四监区山上呢。
也因为蒲忠全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外劳上,加之把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几乎都调到青州市,所以四监区本部除了监狱拨款以外,基本没有其他收入,所以也仅能勉强维持运转。
雨,夹着刺骨的北风,已经时断时续下了4天,整个城市笼罩在厚厚的阴霾之中,即使是在午后,也让人感到压抑与晦暗,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的脸是否干净,总觉得浑身上下被污垢玷污了一般。
李家兴6点准时收工,把罪犯带回关押点已经是晚上8点过,坐在食堂的火炉子旁发呆。
王亚敏走过来说:“你发什么呆,怎么还不去吃饭?”
李家兴问:“今晚吃什么?”
“面条,还有中午剩下的干饭和素菜。”
“不吃了!”
“你怎么了?病了?”王亚敏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李家兴甩甩头,推开她,毫不领情地说:“病了又怎样?谁关心你?我们这些带班的哪个没有感冒过?但哪个领导叫我们休息过?这日子,比******农民都不如,你去看看,这样的天气,哪个农民还像我们这样没日没夜地干?还人民警察呢,狗屁!”
李家兴的话一下子激起了其他民警不满的情绪。
“就是就是,穿这身皮,站在烂泥巴里,缩手缩脚地看着犯人,真******丢人,老子想起来就窝火。”
“你那算什么?中午吃饭的时候把背篼倒过来,饭盒就放在沾满烂泥巴的背篼底上。那些市民的眼光啊,怪怪的,就在你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看稀奇,我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伤自尊啊,唉……”
“妈的,老子不干了!”一个民警将筷子和碗使劲的砸在地上,大声叫嚷着。
“对对,不干了,不干了……”
王亚敏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出去给蒲忠全打电话。刚出门,就看见蒲忠全和魏德安带着一队犯人回来。
蒲忠全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出事了?”
“他们……他们……都说不干了……”王亚敏指指食堂,结结巴巴地说。
蒲忠全与魏德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便大踏步朝食堂走去。
魏德安对王亚敏说:“你把犯人交给内看守,我进去看看。”
前面的几个犯人听到了她的话,都使劲地往食堂里瞅。王亚敏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走?!”
蒲忠全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双手抄起靠在门房上,看着乱哄哄的民警们不出声。
一些民警看到了他,就不再吱声,坐回到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不再起哄了,随后食堂渐渐安静下来。
“闹闹闹,怎么不闹了?丢人,你们觉得丢人,我蒲忠全就不觉得丢人?”蒲忠全很是委屈,有点激动,沉着脸训斥说,“我皮鞋上的泥巴比你们少?我吃喝拉撒比你们高档?”
一些民警的目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他的皮鞋,其实不用看都知道,自从外劳第一天开始,他的皮鞋和所有带班男民警一样,每天回来都沾满了稀泥巴,只有露在外边的鞋带表明这可能是一双皮鞋。开初的时候大家还用小树枝把厚厚的泥巴刮掉,用水洗一下,后来干脆就不洗了,只是用树枝刮掉泥巴,久而久之,残留在皮鞋上的泥巴渐渐变成了一层硬壳。更要命的是,双脚长期处在这样潮湿阴冷的鞋里,很多民警的脚上都长了冻疮,晚上在床上刚把脚暖热,就钻心地疼痛,让人不得安宁。第二天很多民警穿鞋都很困难,走路一拐一拐的。民警们工作时间本来很长,又没有礼拜天,也没有轮休,一个月下来,搞得身心疲惫,对外劳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树挪死,人挪活。大家来这个城市不就是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吗?但天上会掉馅儿饼?天下有免费的午餐?要融入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牺牲精神,行吗?我还是那句老话,革命靠自觉。我从来不强迫哪个扛枪闹革命,想跟着我改变一下活法的就留下,愿意回到双河那山沟沟去当山大王的打报告来!”蒲忠全声色俱厉地说完,转身走了。
大家围着火炉都不吱声,食堂异常地沉默,让人窒息。
魏德安明白,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只要有一个人写调回去的报告,估计很多人都要附和。他端起一碗中午的剩饭,也坐了下来,边吃边说:“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怎么连我一个老头子都比不上?是不是想婆娘啰?”
“老爷子,说实话,还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你小子昨晚在打冷颤,是不是‘廊桥梦遗’了?”
“你们这些小子,平常吧,偷税漏税,碰都不想碰一下,现在想交了吧?嘿,找不到柜台。”魏德安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幸灾乐祸。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其实嘛,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有啥好?你们听到过当地农民一句顺口溜吗?点灯靠油,耕田靠牛,娱乐靠球。”魏德安侃笑说。
食堂里又是一阵笑声。
“我们在那里的生活比这个又强多少?我这黄土都埋到了胸口的人都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难道你们真不想?”魏德安及时将话题引到刚才敏感的问题上来。
“哪个不想嘛?只是……唉,其实我们对蒲监区长也没啥,他没日没夜地干,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只是监狱怎么就不给我们监区一点支持呢?至少嘛,解决头几个月的民警和犯人的经费嘛。”李家兴说。
其他民警立即附和。
“这个嘛,昨天还听蒲监区长说他要去争取,好让大家过个好年。因为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所以不好提前给大家说。监狱目前这种状况你们也是知道的,彭监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筹划搬迁,主要还要靠我们自己。你们呢,不仅要往‘钱’看,更要往‘前’看。这个月上旬犯人平均每天只能挣5块钱,中旬能挣到11块,你们知道下旬是多少吗?”魏德安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老爷子,别卖关子了,多少?”一个民警急忙问。
“18块!”魏德安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们没有拿监狱一分钱,却养活了这么多人,尽管日子过得紧了一些。但是,只要在往好里转变,我们就有盼头,你们说是还是不是?”
很多人一下子释怀了,都点点头。
魏德安又说:“如果熬过这个冬天,到来年犯人每人每天能挣到30块,你们自己算算是个啥概念?再艰苦几年,等监狱搬迁了,我们名正言顺地是青州市人,真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说不定这个时候你们这帮小子正在哪个地方疯呢,哈哈……”
一个民警嘻嘻哈哈地说:“真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们魏老爷子也要换人了,找个年轻风骚的,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那敢情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恐怕不行了,何况我还要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一下城里的精神文明呢。”魏德安并不介意,乐呵呵地说,“倒是你们这帮小子,正是三十如狼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给弄迷糊了,这社会上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哦……摸一摸,三百多,那******,是多少钱?把你卖了也值不了这个价儿。”
大家又是一阵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搬迁后的新生活。
魏德安见大伙情绪稳定下来,便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悄悄溜了出去,到办公室找蒲忠全。
蒲忠全正在发呆,见魏德安进来,带着情绪说:“这帮小子,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写调动报告。”
“小蒲,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发脾气。将近200号人要吃喝拉撒,谁摊着都是个烙红了的木炭,更何况没日没夜地干,同志们还不理解。人呐,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就是受不得冤枉气,想来也是,这又是何苦呢?”魏德安劝慰道。
这几句话正中蒲忠全的心坎儿上,他眼圈有些潮湿,喉头呜咽了几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毛主席说,石头是孵不出小鸡来的。我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就像你们年轻人喜欢看的足球,你拼命的奔跑,抢球断球,射了无数次门,弄得浑身是伤,就是没有踢进去一颗球,球迷能理解你吗?所以,遇事先找找我们自身的原因,这样心里也就想得开一些。”魏德安拍拍他的脑袋说。
“魏叔的意思是这帮小子闹事是我的问题?”蒲忠全以反驳的语气问。
魏德安说:“我只是把我自我调节的经验告诉你罢了……你还记得你接我班的第一天我给你说的话吗?做领导,就要首先做好受冤枉气的心理准备,领导的,群众的,犯人的。”
蒲忠全点点头。
“既然你明白了,那么,我们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如果这些民警都打调动报告……喔,就算一半吧,你怎么办?”
蒲忠全立即感到背心透凉,额头冒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们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把这个月上中下旬犯人劳务收入给大家说了说,这些小子们看到了希望,心里的怨气就没有了。”
蒲忠全感激地说:“魏叔,还真亏了你,这事儿要是闹大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接着他沉思着说:“想来也是,他们其实要求很低,休假马上恢复,实行轮休。补贴嘛,先缓一缓,可以记在个人的账上,等有钱了就发。实在不行,我以个人的名义给他们打个欠条,你看怎么样?”
“以监区的名义挂账可以,就算监狱突然停止外劳,监狱也得作为一个问题来考虑。至于以个人的名义,就算了,显得太生分了,我想,同志们也不会接受。”魏德安想了想说。
“嗯,就这么办,我们现在就开个会,怎么样?”蒲忠全长吁了一口气,心头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看号码,对魏德安说:“是彭监打来的,我正想找他要钱呢……”
“是彭监啊,我正想找你汇报工作呢……是啊,就叫冉金旺……啊?……嗯……是!”
“出什么事了?”魏德安见他神情有些异样,担忧地问。
“冉金旺出事了,绝食3天了,彭监叫我立即回去,协助做做工作。魏叔,这里就拜托你了……”蒲忠全说完,连衣服都没有换,匆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