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边泊好车,快步走向那房子。那是暂时属于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至少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多日以来所拖欠的寒冷,全部连本带利地归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就站在我面前两三米开外的地方。
好像是一尊雕像,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而挺拔。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发亮。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细长而健美的腿,一看便知是从事过很多体育锻炼的。
我跨出一步,上前抱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异常冰凉。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喊。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颤抖着:
“阿文!”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缠绵着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而消瘦,一双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紧闭的双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那下唇微微有些发白,或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此时几乎湿透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许多,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依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
我却突然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之微微地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是的!我希望拥抱着他!这一生,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希望去拥抱一个人。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些梦境中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掉皮靴。那皮靴被雪水润透了,表面光滑而冰冷,漆黑而明亮。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湿透的鞋带,而靴底附着的积雪,还是滑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也已经湿透了。我轻轻将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的勇气不知从何处而来,我抬起头去看他的双眼。
他却并没有在注视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这洞穴最黑暗的角落里去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我的胸膛立刻就要燃烧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我用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已然在闷着声音抽泣了。我却不许那双冰冷的脚离开我的胸膛!我要将它们抱得更紧,干脆嵌入我的身体!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那光滑而冰冷的脚踝。是什么滴落在上面了?迸裂了?溅在我的手背上了?难道是我的泪?我流泪了?我再也不需要那忍住泪水的本领了么?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他的双脚正渐渐变得温暖。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射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两百元是我欠你的。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却寄给我一千五百元的支票。”
他又说:
“恭喜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向地上飘落。
我似乎突然瘫痪了。我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那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在那一阵寒风里,在佳慧躲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曾听见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难道,那是阿文租来的车?
我的心脏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抱住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却依然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突然响了。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身,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目。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依然拉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能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了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终于还了,我可以回洛杉矶去了。”阿文把目光转开了。他把目光又转向那黑暗的角落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弯曲着,似乎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的心已彻底粉碎了。我恳求他:“别走,阿文,别走……”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究竟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呢?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里仍然噙着泪,他的声音却平静下来:“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拿起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阿伟他……他说我……我和你……”
阿文正穿起那双黑色的明亮的皮靴。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
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还告诉过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
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解释!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我们吵起来,他就跑出去了!我怎么办?我上哪儿去找他呀?”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我的五脏六腑都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眼看就要从楼梯口消失了,却突然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看着我。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他深邃的目光直刺进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小冬!你快来吧!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佳慧的声音更嘹亮地放射出来。
阿文转回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丢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我知道,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天仍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那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是意外的拥挤。这许许多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还是出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是早上五点五十分,在A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A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了。
我在奔跑,穿过层层的人群,我碰到谁的背包,又绊到谁的皮箱,有人扭头盯着我,有人皱着眉小声抱怨。但我不在乎,我需要加快速度,我寻找每一个可以穿过的缝隙。我要赶上他,我要为他送行!
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了。
一位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我来为他送行呢?我为什么要搅乱他登机的步履呢?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拥有一脸甜美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他果真会愿意见到我吗?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两团乌黑的泥水里。也许正如他说的,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金发女郎似乎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阿文一步迈进登机门里,却又突然站住了,他回转过头来,向人群中张望。
我慌忙闪身藏在柱子后面。
远处明亮的玻璃窗里,反射出阿文的身影,他扭着头顿在那里,似乎在搜寻什么。后面排队准备登机的乘客开始催促了,那金发女郎也正用手轻轻拂着他的肩。
阿文终于迈开步子,瞬间便从登机门里消失了。
然后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那狭窄的门里涌进去。
仍站在外面的人们则交谈着,挥着手,或者拥抱着。
还有一些人,独自上路的,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该向哪里去呢?我转回头,缓步向着机场外走去。
阿文终于已经离去了。我那纠缠不清的记忆,似乎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不再憎恶伟了。如今,我只憎恶我自己。
我要告诉伟,这许许多多年,我和他一直彼此纠缠着。即使不在他身边,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他也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生活。
然而,从今天开始,我永远都不会再纠缠在他的生活里了,再也不会纠缠在他和佳慧的生活里了。
我的步伐越发的轻快,到后来,几乎是在飞奔了。
我年迈的丰田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昨夜的积雪,已经被扫雪车高高堆在路边了。那宽阔的路面上,满是枞横的被盐水溶解的污泥。
在那急转弯的标志牌下面,我泊好车,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按响了伟家的门铃。
伟铁青着脸站在门内。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隐传出佳慧的抽泣声。看来,伟的出走并没有持续很久,倒是那争吵,仿佛到此刻仍没有结束。
该结束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发自内心深处的,从未有过的轻松!
伟一脸怨愤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把他压在最底下了。
他那双浓密的眉毛,在他额前几乎快要纠结在一起了。下面的一双眼睛正布满了错综网罗的血丝。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时却象燃烧的火焰,立刻就要喷射出来似的。
我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
“夏冬,你来的正好!”他低声咆哮着。毕竟,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他即便愤怒,也仍是有些忐忑的,也仍是顾忌着面子的。他尽量压低声音,似乎害怕惊扰到周围那些陌生的邻居们。
“是。”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却仰起头对住他的目光。我是来了结所有的一切的,对他,对佳慧,我已经毫无内疚了。
“你……于佳慧都承认了!你……你怎么可以……”他更加愤怒起来。
“承认了?承认什么了?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有些诧异了。
“呸!还非要我说出来?不要脸!你们……你们每天……在一起鬼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她的情夫!”他愤怒得似乎立刻就要爆炸了。
佳慧她承认我们每天在一起么?她想证明些什么呢?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我胸口翻滚,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滑稽,我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我努力抑制却再也抵挡不住了,我终于笑了出来。笑得越发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猛然间,一股疾风直冲我的面颊刮来。一声清脆的掌音,我的左脸灼烧起来,一股滚烫的液体,迅速从嘴角向下流淌。
我却仍在笑,止不住地笑,笑得几乎流出泪水了。我回转过头,向楼下跑去。我该离开了。难道不是么?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一切不都已经了结了么?这一记耳光,多完美的一个结尾呢?
我继续笑着,直到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还是笑,我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
背后却传来伟的呼喊,仍旧是怨愤的,却添加了更多的绝望。
“小冬!夏冬!你这个浑蛋!你别走!你不要走!你滚回来!”
在后视镜里,他赤着足在雪地上奔跑。但我的丰田已经开动了,把他甩在后面了!
“小冬!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美国!小冬!我们本来可以经常见面了,小冬,你这个浑蛋!你滚回来!”
他仍然在奔跑着。他开始肆无忌弹地咆哮了,他已经不在乎惊扰这座陌生的城市了。
他的发飘舞着,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
这就是我曾经一直憎恶着的伟。他曾经圈住我的腰,用脸颊贴紧我的耳;他也曾经甩掉我纠缠着他的手指。
他曾经茫然地望着我的大学报考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远哪!
而如今他说:我好不容易来到美国了!
我仍旧在笑,止不住地笑。那后视镜里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了。
我的脚狠命踩在油门上,车子飞快地把伟的影子越甩越远。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一切吧,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此刻,我竟是如此的自由。
那后视镜已然变得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楚了。我闭上双眼,我的丰田车却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竟然飞起来了!我的老丰田,它载着我冲过公路的护栏,飞起来了!
我果真自由了吗?
我们穿越那些披着雪的树枝。
我的视野里不再有泥泞的公路,而只剩下那湛蓝的天空和多姿的云了!
接着,是那被昨夜的白雪银装素裹的树林,还有那宽阔却蜿蜒着的休论河,永无尽头般地向天边流去。
我和我的车终于开始顺着山坡翻滚了。
那急转弯,我终于还是把它忘记了。就象那一晚在中国楼,我原本留意了厨房门前油滑的地毯,却仍在上面跌了一跤一样。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从小就盼望着飞翔么?我站在我家阳台的高处,展开双臂,那时我不正是幻想着下坠时那短暂的飞翔么?
而片刻前,我不是几乎飞到那婀娜的云朵里面去了?
整个世界都在翻滚着,翻滚着。
整个世界都向我收拢过来,碰撞着我的头,挤压着我的身体。
我要挣脱这个世界!挣脱这个把我紧紧包裹的令我窒息的世界!我奋力挣扎着,似乎在抵抗着全世界了。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悄无声息了。
终于,我从这个包裹着我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我得到了彻底的自由。
这冬日清晨的空气多么清新。我的手指似乎触摸到地面上覆盖的白雪了,冰凉冰凉的。
难道,我终于躺在洒满阳光和白雪的草坪上了么?
那草坪仍是绿色的么?
我那年迈的丰田车呢?我如何就离开它了?我突然有些留恋它,我想再听一听那颓废的歌声。那首关于快乐和玫瑰的歌。
我努力睁开眼睛,一轮明日就在眼前。无比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