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慧曾经笑着说,你一定对鸡蛋有心理障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象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打鸡蛋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蛋黄和蛋清正从指间流过,鼻涕似的。我突然有些想哭,然而,我却跟着她笑。我毕竟是成年人了,我是有微笑的本事的。
佳慧于是手把手地教我。她靠得很近,我清清楚楚地闻到那股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连忙撒谎说不舒服,不想再继续练习烹调了。
她有些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她自责地说,都怪她不会开车。她要打电话给陆敏夫妇。
我就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已经好了。我接着说我们还是不要做饭了,今晚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不太同意出去吃饭,因为那样毕竟有浪费的嫌疑。但是看到我这么快就恢复健康了,她也不愿立刻扫我的兴。
她丝毫不喜欢快餐。不过为了省钱,她执意到快餐店。
我们最喜欢市中心繁忙路段的麦当劳。这条街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繁忙,仅仅在吃饭的时间,学生们从校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寻找食物。
满街的年轻人,夹着书本,捧着咖啡或汽水。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兴高采烈地聊着;也有独自一个人低头赶路的,脚步很大很急。
街上人多了,白色的蒸汽也多了。白汽纷纷从咖啡杯里冒出来,或从嘴里或鼻子里冒出来,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着。
那行人,那白气,看上去,有一点点象冬季的清华园了。
清华园的冬天,在印象中,也是非常寒冷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号。
伟的航班应该在下午一点钟到达。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达佳慧家,她却告诉我,飞机晚点了,要下午五点钟才会抵达。
她说她打过电话查询,北京下了大雪,所以飞机起飞时就延误了。
北京已经下雪了。然而这里,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安阿伯,却至今还未曾下过雪。
不过,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的确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
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不过很少罢了。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尽数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
但那雪,本来不是很洁白晶莹么?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不也是洁白晶莹么?那些大团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旁边,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
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
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
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
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比往日拥挤了许多,物价也随着人流膨胀起来。比如韭菜,虽然原本就不便宜,而此时更是贵得离谱,四美元一磅,竟比肉馅还贵着两倍。
回家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那座跨越休仑河的大桥。
佳慧说:“还记得么?上一次在河边散步?这里的树很漂亮呢。”
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
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停车场里没有车,空空荡荡的,似乎比印象中大出许多来。我知道又是我的记忆在作祟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非常狭小的停车场,拥拥挤挤地停满了车。
依然是那些树,它们却果然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薄薄地结了一层冰,所以看不到鸭群了。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正压上来,风虽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
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替她遮挡。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
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的身体正渐渐变得麻木。
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这彻骨的恼人的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
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会不会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
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
也许不会吧。他早该忘记了。况且,若有人正坐在他身边的话,那人应该不会向他提起同样的故事吧。
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在那四季如春的国度里,叫人如何抵挡呢?
我连忙收住思绪。我继续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佳慧正躲在我怀里。她究竟知不知道,我曾那样憎恶着伟,憎恶着她的爱人呢?
我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衰老。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
突然,不远处的停车场里,传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知哪辆车正凶猛地加速,拐了一个急弯儿,远去了。
我们抬起头。老丰田还停在那里。
停车场原本是空空荡荡的,难道我曾忽略了,还有另外一辆车,正孤独地停在那里吗?
又或许,那车在我们之后才到来,车里的人因为惧怕寒冷,忙不迭地离开了。
这里的确是寒冷的,这里的树也早已落光了叶子。这里早已不再是那春天午后温暖得令人颓废的河堤了。
我和佳慧并肩走回停车场。天更阴沉了,风也更猛了。在这寒冷的北风中,我闻不到她身上那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零散的雪花飘了下来。
终于还是没有错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我和佳慧马上就要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驾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从我们头顶徐徐滑过。
佳慧毕竟还是焦急了起来。她不等我把车完全停稳,便推开门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里去了,留我一人在车里等待。
伟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不会吧,毕竟五个月前,我还见过他呢。既然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心里又为何紧张呢?
他俩随时都有可能从那半透明的自动门里走出来。而当他俩走出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付图案呢?他或许应该推着一部手推车,所有的行李都放在那上面。佳慧则甜蜜的挽着他的臂,或是帮他一起推着手推车?
那两扇玻璃门在不停地开关着,走出各种各样的人来,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
我突然开始懊悔,我为何要答应佳慧今晚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呢?
突然有人敲我的车窗玻璃。我转过头来,一个黑黑胖胖的警察正站在车外,掘着嘴瞪着我。白色的水汽从他硕大的鼻孔里冒出来。他的眼睛铜铃般的,过盛的眼白白得有些骇人。
我连忙摇下车窗。他对我说,这里不能停车,如果再不开走,他就只好给我开罚单了。
看来此时机场比平时繁忙,若在平时,偶尔在路边停靠片刻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早该料到机场要变得繁忙了。有一架从中国飞来的航班刚刚降落,我想在那候机大厅里,正有层层的等待接机的人群,把海关的出口紧紧围住了。
我发动汽车。既然那警察不许我停靠在这里,我就开车绕机场兜个圈再转回来。
我又回头望一眼那两扇玻璃门。它们正左右分开,从里面走出一位上年纪的黑人妇女,左手吃力地拉着箱子,右手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倒立的芭比娃娃。娃娃一头长长的金发垂向地面,钟摆一样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开动车子。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拥抱着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圈并非轻而易举。
我终于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和他并没有互相搀扶。他俩各自站着,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
他也没有推行李车。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手中空荡荡的,她的存在,竟然显得有些多余了。
远远的,佳慧抬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过来。他踏过马路的边缘,也许是没有看仔细的缘故,脚步有些踉跄。佳慧忙上前搀扶着他。
于是她就丝毫不显多于了。她的另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她还冲他微微一笑。不过他没有看见。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显得有些亢奋了。
伟离我更近了。我和他突然的四目交接,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也许是期盼,也许是怨恨,也许是犹豫,稍纵即逝,我没有看清。看清的只是疲惫,一种由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
不过他却开始向我微笑。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实在太大了,后背箱里多半是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箱子,将它塞到后面座位上。于是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太重,我无法移动我的手背,只好任那拇指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肤里去。我手背感到了细细的一丝疼痛,一端起自他的指尖,而另一端,则顺着我的胳膊,缓缓的向着心脏的方向蔓延。
佳慧却始终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悬在半空中,停了很久很久。又是我毫不可靠的印象。用头脑仔细计算,那拇指最多只停留了半秒钟,而我那有关很久的印象,可能是因为那一丝疼痛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的缘故吧。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后座就被伟的箱子和佳慧占满了。伟则顺理成章地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那是阿文常坐的座位。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了,只是起飞的时候耽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他和上双眼,把头仰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乎又要伸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录音带塞进汽车音响,立刻就听到那慵懒得几乎颓废的歌声。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么?我难道惧怕颓废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飞速行驶的车子,此时都放慢了速度,排起长队,如蜗牛般爬行。
天早已彻底黑透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车前飞舞的雪花,鹅毛般大的,洁白而晶莹。
高速路边的雪沟里,时不时见到几辆歪斜的车子,定是不小心滑下去的,那耀眼而木纳的车灯,如同圆睁的发呆的双眼,在纷飞的大雪中,无奈地等待着拖车的到来。
除了它们,便是满眼红红的尾灯了,在风雪中长长地排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爬行了很久很久,我们终于驶下高速公路,拐上开往佳慧和伟家的小路。
下着雪的夜晚,这崎岖的坡路果然有些难行。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四周一片漆黑,我们的车加倍缓慢地爬行着。
幸而在车灯的照射下,那急转弯的提示牌即使在纷飞的雪中也仍很醒目。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在路边停稳。熄了车灯,前方一片漆黑。路面早已变成白茫茫一片,在公寓楼前昏黄灯光的映射下,隐约向前方延伸着。
然而我知道,前方的道路顺着山势急转而上了。那延伸下去的方向,根本没有路,只有一个不很高却陡峭的悬崖,此时已彻底隐藏在黑暗之中。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我们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伟站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是一个陌生的国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况且此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么?”
我原本打算附和着笑一笑,却发现伟正皱着眉,目光严峻。
我连忙收起尚未展开的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
饺子的味道的确不错。不过可惜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或者搅得太用力了。又或者煮饺子的人实在是太心不在焉。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一定是旅途太劳累了,而我呢,我原本就不觉得饿。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又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他眼中划过的一丝什么,也许是犹豫,也许是怨恨。我说不清,因为一切都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
伟默然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走出公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早就后悔来参加了。更何况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仍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敲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依然闪亮着,伴着纷飞的大雪,果然造就了一个纯洁而美丽的圣诞之夜。
我终于感到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里面没有人影,想是都已经睡下了。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正孤独地站在客厅中央。不过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便会奔跑着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慵懒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就在刚才,伟那般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就象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憎恶他那样?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一定没有雪。然而,那里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圣诞晚餐呢?
我强迫自己不要在想下去。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了住处。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年,好像就是在今天启程。我那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是如此的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