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叶满重逢的那个早晨,是他离婚后,第一次回到慕阳小区。詹繁渊亲自打电话问他,因为叶满要卖掉这套房子,他的助理去看过房子之后说里面还有一些主人的物品,所以问他那些东西还要不要。与叶满离婚之后他都忘了这件事了,房子里面当然没有重要到需要他再去收拾的东西,只是他却回答说会派人过去整理。最终是他自己亲自去的,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让他亲自去,整理并且结束掉这一切。
当初这套房子是助理选的,房子原本就是房开公司装修好的,主打奢华,离婚协议中这套房子也属于叶满的,以叶满的性格卖掉这栋房子他并不意外。
他在房子里面走了一圈,记忆奇怪的重合到了一起,这栋房子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它并没有因为曾经有一对夫妻住在这里而发生任何的变化,他脑海中忽然想起夏靖柔生前住的地方,那栋房子和这栋房子一样,没有主人任何的心血在内,毫无意外的,叶满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她曾经住过的房间被收拾的窗明几净,没有任何属于叶满的标记。他想象不到,叶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住进这里就准备离开的。她其实比谁都聪明,从开始就看到了结束,可是她那么聪明,最终还是没能从这场劫难中幸免。
在餐桌上,放着一张卡,他能回忆起这是他结婚的第二天交给叶满的,这件事他其实早忘了,财务每月会定时将钱打进卡里,现在叶满把卡留下,或者说是还给了他。
卡崭新的看不出一丝划痕,这绝对不是一张被经常使用的卡,他完全可以交给助理处理,而不是去证实自己的猜测,这样会少了很多麻烦,也让他不必面对尴尬,只是比起自欺欺人他更倾向于知道真相,他给助理打了电话,便回了房间收拾衣服。他带来的东西也不多,住了三年会被带走的东西也不过装下一个箱子,轻飘飘的,一如他这三年的婚姻生活。
开车路过那家早餐店,他会停车,只是记忆中曾经看到有一天餐桌上出现的早餐有这个店的标记。
他没有想到会和叶满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叶满也有些意外,以至于没能掩饰住她反射似得皱眉,然后冷漠的抱着早餐从他身旁走过,他想起她收养的那个孩子就住在附近。
他进了店里,站在柜台前,看着菜单,过了很久都没有选好一份早餐,服务员在热心的推荐,渐渐的声音也弱了下去,他放下单子,最终什么也没要。
出门便看见原本应该走远的叶满,正站在路边与人争执着什么,空旷的街道,叶满明显惊慌害怕的声音让他不自觉的移动脚步走过去,她闪躲的时候撞到他身上。
她的对不起还没说完,发现撞到的人是他,便住了声,转而用冷静的语气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歉,刚才的惊慌失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表演。他已经从她的话中明白过来,偷拍的狗仔趁机遁走,叶满对自己遭受池鱼之灾并未表现愤慨,只是冷漠的要他善后。
回到公司,助理将一份账户流水明细放到他面前,这个时候百里幺正好进来,说一个项目的事,看见他阴晴不定的脸,也鬼鬼祟祟的看了眼,讨好的问:“哥这是什么?”
他转头看了一眼,忽然笑了,那阴恻恻的笑,让百里幺猛地一抖,不敢多问什么,连正事都不说了,灰溜溜的遁了。
很好,那份流水只进不出,他每个月给叶满的生活费,她一分没用,离婚的时候将这张卡连着里面的钱一分不少的还给他,换句话说,他这三年,吃叶满的、花叶满的、用的也是叶满的,他当了整整三年的小白脸。
与叶满的第二次相遇,是在狭小的机舱里面,他和叶满两次的重遇,如果不是他还算清楚叶满的为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有多狠绝,他也许会误会这是叶满编排的欲擒故纵的把戏。相比起他的诧异,遇见他时的叶满显得更加的不耐,仿佛多和他待一秒,都是煎熬。在飞机上的重遇,他清楚的看见了叶满整个人所流露出的逃避和厌恶,他想她可能会换座位或者做些其他什么事情好离自己远一点,可是几秒之后她便恢复了正常,她放平座位拉高了毛毯,将自己隔绝在狭小的空间里。比起叶满的悠闲,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休息,还有几份文件需要处理,他冷静的处理带来的文件,周边时而探查的目光当然不能影响他分毫,可是他还是知道自己的效率下降了。期间叶满起身去卫生间,昏暗的机舱里,很多人都在休息,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叶满从自己面前走过,那一秒他忽然很好奇叶满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忍受坐在自己身旁的,虽然是可恶的巧合,可并非没有扭转的余地,叶满却这么平静的接受了随机选择的可笑安排,她似乎一直都很能随遇而安。
叶满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是在一个商务酒会上,那个地方本与她格格不入,他看见她穿着旗袍与西装革履的陆方蕤在舞池里面旁若无人的跳舞,他们是这场酒会上异样的存在。他在很多人眼中看到了惊艳,不是因为陆方蕤,而是因为叶满,她那么美,仿佛是盛开在玫瑰园里的梅花,又像是从民国风雨中缓缓走来的女子。
陆方蕤和叶满相携着走过来,如一对倾城璧人,她们缓缓的向他走过来,在当时的那一秒,出于对危险的敏锐他感觉到了陆方蕤的来者不善,也做好了应对的戒备,只是叶满的忽然“阻止”让他放松了戒备,他当然不会就此离危险远一点,他恶作剧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想要看看一向聪明自持的叶满如何化解这一场风波,如何阻止自己的友人“打抱不平”。
所以他猝不及防,被叶满的一拳打得连连后退,尖锐的痛不比当初骆秦川的那一拳,他反应过来看着叶满早已跑远的背影,阻止章北追过去。
不是为了偿还所以忍受叶满这一拳,所以无视周围一样的注视,而是他那么清楚,即使抓住了叶满,他也不可能对那个女人怎么样,他只是很清楚,他欠叶满的,此生还不了。
打了沈之延一拳,飞快逃离酒会的两位佳人,跑出酒会之后并未回去,而是在纽约曼哈顿热闹的街头,在街头HipHop表演者的歌声中穿着西装和旗袍,跟着他们学跳机械舞,跑进商场去换所有未曾尝试过款式的衣服,最后依然穿着最初的衣服走出商场,看各式各样街头艺人的表演,在人群中为他们鼓掌和欢呼,直到喉咙嘶哑,手掌发红,直到优雅的高跟鞋最终只能掰掉鞋跟不优雅的在街头行走,他们像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疯子,肆意的在街头旁若无人的欢乐着。
两人回到方蕤住的地方已经是午夜过后,却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还在叫嚣着不肯休息,方蕤现在住的公寓是她的父母在纽约给她买的公寓,带着顶楼的小花园,种满了花花草草,看起来很不陆方蕤的房子。
“我爸说女孩子种点花花草草有助于陶冶陶冶性情。”
叶满没有绷住笑了出来,被她瞪了一眼,才憋着不敢再笑出来。
方蕤从房间拿出一套睡衣扔向叶满说道:“你用外面的卫生间。”
叶满急忙接住她扔过来的衣服进卫生间洗漱,卫生间的装潢看起来比较像陆方蕤的性格,干净简洁没有更多一点的设计,叶满迅速的洗漱完,陆方蕤只比她高了五厘米,所以她的衣服叶满穿着还算合适。
叶满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出去,方蕤却已经洗漱完,在客厅的沙发那里喝酒,叶满看着房间的灯光,再看远处的方蕤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进了房间,费了一点劲找出两床棉被。
“逼供的气氛营造得不错。”叶满一边为方蕤盖上棉被,一边拥着另一床被子坐进沙发。
“那你要说吗?”
“说,坦白从宽嘛……”
“我这里可没有坦白从宽,主要是看你坦白的是什么事。”
叶满端着酒杯喝了一口,她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之外的酒,这洋酒更是喝不惯,便皱着眉头将酒杯放下,将自己舒服的靠近沙发里,慢慢的开始坦白所有关于她的事。
“这件事很长,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说完。”
“你说,我很有时间。”方蕤放下酒杯,爬到叶满身边靠在她的肩上,听着她慢慢的说出关于真实的故事。
“在西南山区有一个县城叫永蔺县,那里的山间有一个山村叫小河村,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外公,我的妈妈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小河村并不大,加起来也不过十多户人家,依山而建,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一座桥,一条河。1991年的时候,我的父母成了村里第一对走出去的人,我从一岁到八岁一直跟在外婆身边长大,他们偶有家书却从来没有回来过。一直到我八岁的时候,因为救了一个男孩,误杀了一个绑匪……”感觉到方蕤忽然变重得气息,叶满握住她的手,接着说:“我的外婆去世了,我妈妈也终于回去了,她将我接到虹城我才知道,她以放弃婚姻为条件,才换来机会将我接到身边。而那个叫叶善海的人我也没有见过。后来他出现了,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他的出现必然怀着其他目的,看着我妈妈那么开心,笑容重新开始回到她脸上,我没办法拆穿这一切。”
“认识你们之后,我明明知道你们误以为我爸爸已经死了,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所以你们并不怎么提及这些话题。”
“我有意造成你们的这种误解一方面是因为对我来说叶善海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另一方面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父亲。”
“这应该算是我说的第一个慌,我说我没有爸爸。”
“他是叶家的养子,外公外婆将他养大,可是外婆到死都没有人为她送终,我恨他。”
“我也恨他让我妈痛苦了一辈子。”
“小满……”
“当他说出要我和沈家联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就是他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原因,我明明可以狠狠的甩他一巴掌让他滚得远远的,可是我看不了夏靖柔的眼睛,她一生都在我和叶善海之间徘徊,两难抉择,这一次她选择了叶善海。”
“我没有跟你们说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你们比我更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另一方面是一旦我说了这件事就意味着我必须解释为什么,关于叶家,关于我父母我就必须解释这些,而谎言一旦开始就需要不停的用谎言掩盖。”
“那个时候我很自信能够瞒过你们,而只要能够瞒住你们,我就可以不用说那些事,我到死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叶善海的女儿。”
“小满,血缘和出生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你是你,他是他,难道我们会因为你是谁的女儿就和你断交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有一个怎样的父亲而觉得羞耻。”
“很多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现在……”叶满忽然笑了出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爸爸叫叶善海,我的前夫叫沈之延。”
“叶满的人生……真是一出自作自受的闹剧……”
叶满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失序的滑落,她捂住脸,想要遮住自己脸上的泪或者是想要擦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像在夏靖柔死之后,叶满心里所筑的层层盔甲开始坍塌,露出她心里最脆弱黑暗的地方,那是她埋在心底常年不见黑日的地方,现在她慢慢揭开上面厚厚的尘土,它们曝露在阳光下,仿佛被灼烧一样的疼,让叶满压抑不住的痛哭,她靠在陆方蕤的肩头,却还是固执的要捂住脸,她还是叶满,还是会坚强,却不会再强撑,还是会爱憎分明,却不会再被伤害的叶满。
她亲手结束了自己制造的闹剧,付出了全部的代价,现在就让她肆无忌惮的活吧,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已经不在,所以没有人再能伤害她。
落地窗映射得沙发上,两个单薄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消却了所有的隔阂和误解,重新回到了朋友的身边。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会有很多的感情,让我们成为完整的人,失去其中的任何感情或许让我们残缺,有些感情我们能够争取,而有些感情我们只能怀念,有些感情我们会遗忘,那些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有人停驻有人离开,我们独自往前走,慢慢的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