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樊星尘面色沉凝,兔起鹘落间,接连翻过几座高墙。
他的身影最终落在城北一间僻静客栈的门前,牌匾上写的是“安居阁”三个大字。他略微整理了下衣衫,迈步而入。
这个时辰客栈中只剩一个小二还在看店,见他走进来,忙客气地招呼一声。樊星尘没做理会,径直沿楼梯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停下了脚步。
隐约可以从房内见到烛光的摇曳。
樊星尘肃穆站定,没了平时的傲慢戾气,朝里面恭敬道:“师父,我回来了。”
“进来吧。”一把上了年纪的声音传来,樊星尘听话地轻推开木门。
屋内桌椅书架布置得简洁大方,墙上几幅名家的字画也平添了几分风雅气韵。
一位鹤发男子打坐于床榻之上,穿着一身宽松深兰色道袍,合闭双目,泰然自若,给人一种云淡风轻之感。此外仍有一妙极之处,便是自他外表看上去,要比从声音听起来年轻许多。他脸容肌肤平整光滑,没有一道皱纹,下巴上的胡须也是刮得干干净净。若不是花白的头发显示他确实有些岁数,否则难以相信他便是樊星尘的师父——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扶摇宗宗主——孤鹤先生!
“尘儿,你的呼吸透着些许紊乱,怎么,受伤了?”
孤鹤不用睁眼,便已探知到樊星尘的异样。
“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徒儿方才去江上花……”樊星尘不做任何隐瞒,完完整整地将今晚的经历向孤鹤复述了一遍。
“你是说那个姑娘能与你打成平手?”
“因为轻敌,徒儿只使出了五成的功力,不过……对方恐怕也没有使出全力来。”樊星尘认真地思索道:“徒儿受了些轻伤,而对方状况如何却无从得知,除非再交过手,否则不好说孰强孰弱。”
“你方才说她叫李玉珞?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没错,以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李玉珞……”孤鹤忽然睁开眼睛,一道精芒一闪而过,笑道:“尘儿,你将她的名字倒过来念一遍。”
“洛……玉鲤?”樊星尘刚开始还一头雾水,这会儿却恍然大悟,道:“她是洛家那个失踪多年的小女儿?”
孤鹤点头,道:“目前来看,可能性很大。她故意隐瞒姓名,看来是想化名参加明日的比武大会。”
“嗯,不过她与我拼掌时所用的掌法绝非是洛家的招数啊。”
“她这几年不在洛都,自然也不会闲着,应该是在哪里得到了什么机缘。”
樊星尘道:“那我要不要明日也去参赛啊,师父。”
“你参赛做什么?”孤鹤阻止了他,“若想试试她的底子,明日看看世风能否碰上她吧。”
“叶师弟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无妨,输了的话就当送给洛歧渊的人情吧……”孤鹤若有所思了一会,才再道:“尘儿,我在想的是,能否向洛家提个亲。”
“提亲?!”樊星尘诧异道:“谁提谁的亲?”
“当然是你小子了!”孤鹤瞪了他一眼,道:“若是你能和洛家千金结为连理,今后我们扶摇宗也不会再被武灵山压着一口气了!”
没有想到看似如出尘仙人般的孤鹤,居然会有着如此深沉的心思。不免让人感概,真乃人不可貌相。
“……”樊星尘眉头微蹙,虽然他也对武灵山的人讨厌至极,但他更想光明磊落地凭真本事将南宫烨然踩在脚下,而不是通过孤鹤所说的提亲之法,于是道:“这个恐怕不合适,师父。我看得出她和牧老弟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
“这倒是个问题。”孤鹤沉吟道:“你说的这个姓牧的小子,竟然不怕得罪南宫烨然,想必也有些来头。尘儿,你可以跟他多些联络,调查下他的身世以及他与洛玉鲤的关系。”
樊星尘心中不满,嘴上却还是应道:“徒儿知道了。”
孤鹤深深看他一眼,又闭上了双眸,悠悠道:“我知道你不认同为师的想法,可南宫烨然与素仙谷程雨鸢的订婚消息已经传遍江湖,我们若再没有动作,将再也夺不回武林第一门派的位置了!”
樊星尘只能道:“师父放心,徒儿在武功上绝不会输给南宫烨然的!”
孤鹤没再说其他,只是摆了摆手道:“你先回房休息吧,明天的大会还有很多热闹等着看呢。”
“徒儿告退。”
樊星尘走出孤鹤的房间,微微叹了口气,朝自己的房门走去。
……
与北面江边的喧闹不同,城中的大部分街道早就没什么人在了。
这会儿已经快过子时,夜很深了。
田青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比武大会就在明早,他有些兴奋地睡不着觉。经过神意府天狼卫影金的调教,他早已脱胎换骨,不是一年前被人蹂躏的毛头小子了。
他握紧了拳头,誓要在今年的大会上一鸣惊人。他需要被那些大人物赏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更多途径,更多办法去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兄妹俩的相聚!
他抬头望向了夜空,却一下子被天上神秘玄妙的星月所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分离时妹妹那张哭花了的稚嫩的小脸。
“美人,你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让我送你回去,还是……你陪我再去喝上两杯?”
“嘿嘿,大师兄,你看她害羞得都说不出话了。”
忽然一阵略显邪淫的笑声从前面拐角处传来,听起来便知是一群喝了酒的醉鬼。田青阁神色一厉,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类欺凌弱小,无耻好色之徒。
他提快了脚步,可当他掠过拐角后,却愣在了原地。
在他面前,三名黄衣男子正挡住一位白裙少女的身前,酒气熏天,意欲不轨。
那少女在长裙如雪,青丝如瀑,身姿绰约,在月色下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女。可惜的是,她的脸被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一半,叫人只瞧得见她那螓首蛾眉,和一双泛着动人神韵的眸子。不用怀疑,这定是位绝世的佳人。
然而,让田青阁震惊不动的却并非是这个有着出尘仙姿的少女。准确来讲,田青阁还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何模样。因为他的目光,此刻全在那个领头的酒鬼身上。
“你是……岩砂剑派,徐尊?!”
“谁喊老子的大名?!”徐尊转过头来,瞪向田青阁,骂道:“他娘的坏老子的好事!”
他的两个师弟跟着转将身来,那名少女的目光自然也投向了突然出现的田青阁。
“果然是你!”田青阁手臂上青筋暴起,显然十分激动,道:“一年没见,你不认得我了?!”
“你……”徐尊听他说了这话,赶忙使劲揉揉眼睛,定睛再仔细一看,忽地大笑起来,嘲讽道:“原来是你这个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家伙,对不起啊,我一向记不得手下败将的样子!”
他正是在去年的大会上,将田青阁打得体无完肤的人。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田青阁才得以被影金发掘,收为弟子。
田青阁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再次遇到这个仇敌,一年前,徐尊踩着他的脑袋逼他认输的情形仍是历历在目。他牙关紧咬,一字一句道:“你今年是否还会参赛?”
听到他的问话,徐尊突然盛怒道:“你他娘的还敢问老子!要不是你去年都被打烂了还不认输,害得老子也失去了晋级的资格,老子何必再耽搁一年!你现在来得正好,我先打死你这条疯狗,省得明日再纠缠我不放!”
他这么一说,却把旁边另外两位岩砂剑派的弟子吓了一跳,忙劝道:“大师兄你别冲动啊!”
“这里是洛都,你杀了他被人知道的话,自己的前途也没了!”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徐尊眼睛微眯道:“那我就只将他的手筋脚筋挑断,然后抹了他的喉咙,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不就行了!”
“……”那两名岩砂剑派弟子显然平日也是畏惧他的淫威,这会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锵——!徐尊拔出长剑,抗在肩上,邪笑着朝田青阁走来,一副完全不将田青阁放在眼中的模样。
田青阁一年前便没有一丝惧怕,何况是现在。不过他此刻身边没有兵器,打起来难免有些吃亏。他想就近找一个木棍之类的先凑合着用,眼神寻觅间,这才看到了蒙着脸的白裙少女,见她腰间斜挂着一把银色宝剑,便高声道:“姑娘,可否将佩剑借我一用?”
蒙面少女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贴身兵刃远远抛给了田青阁。
徐尊并未作出阻拦,在他看来,无论田青阁拿什么武器,都还是会任他宰割。
田青阁稳稳接住长剑,抱拳道:“多谢姑娘,只需片刻便会归还于你。”
“无妨,我既然借给了你,你就好好使用吧。”她的声音便如她的人一般,透着几分仙气,好听极了。
徐尊哂笑道:“可怜的美人哟,你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你都不知道去年他被我打得有多么凄惨!”
“一招……”面纱之下,少女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
“你说什么?”徐尊看向她问道。
“他击败你,只需一招……”
“啊?哈……哈哈!”徐尊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极其夸张地笑着。
田青阁任由他狂笑,深深凝视着那个少女,暗道:“看来,即便我不过来,她也完全应付得了这群家伙啊……”
徐尊终于停下了笑声,长剑对准了田青阁,厉声道:“应该是我一招就杀了你才对吧!”
说罢一个箭步飞身扑来,手中长剑发出阵阵风鸣。所用的正是岩砂剑法的第一招——风起式!
放在一年前,田青阁就连这第一式也全然抵挡不住。可是如今的他,却是今非昔比!
双目如炬,其势坚若磐石。
面对越来越靠近的徐尊和他的剑,田青阁忽然闭上了眼睛……
静守……睁目……拔剑……收剑……闭目……
当啷一声!剑落人倒,徐尊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全程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少女猜得极准,田青阁真得只用一招,便报了一年前的羞辱之仇。
田青阁再不看一眼倒地的徐尊,任凭剩下的两人冲过来抱住徐尊鬼哭狼嚎。
在方才出剑的一刻,他便已经迈出了去年的阴影,而他将要迈进的,是更广阔的天地!
他走到白裙少女的身前,将银色长剑递还过去,由衷赞道:“这把剑,真可谓天下无双。”
少女接过剑,问他道:“为何只用剑背打晕他,而不是杀他或是伤他?是不想在洛都惹事么?”
田青阁笑着摇摇头,道:“在下只是不想弄脏了姑娘的剑。”
虽然隔着面纱,但田青阁看得出她也笑了。
“在下田青阁,无意中多管了闲事,还望姑娘见谅。”
“田青阁么……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今晚还要赶去一个地方,就先在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吧。”
“……”田青阁没想到她连名字也不肯告诉自己,便说走就走。想要阻拦,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目送她离开。
可她走了几步后却忽然驻足,微微侧过头,道:“若是我们能相见三次,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
这一次,她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田青阁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端的夜色里,一时间也瞧得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