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都,洛城。
乃江南首府,亦为天下第一大城。
雄踞白狮江畔方圆三十里,愈二百万人口于此住居。
前朝之时,规模虽不及如今,亦为名满天下的江南之明珠,皇天宫赐其名为‘南星府’。
然而一百一十二年前,腐毒入体的皇天朝已然朽成空壳。朝堂后宫乌烟瘴气,弥漫着权益争斗的恶臭。朝外八方旱涝频发,盗匪四蹿。天灾人祸之中,拥有着千载历史的皇天王朝,至此也彻底走上了覆灭的一途。
万民起义之中,势力最为强盛的便是由郁承天统率的神华殿四龙军,如同墨夜褪尽时耀闪天际的启明之星,自始至终秉持天道而战,救黎民于水火之中。世乱平息后,深受百姓爱戴的郁承天,自然而然宣告称皇,新立王朝。
神华王朝新政初始,江湖草莽出身的郁承天施行了重武轻文的治国之道,对武将尤为器重。有功将领无一不加官封侯,获赏领地。而文臣谋士虽亦得以嘉奖,却实为小巫见大巫。
一时间武将的地位被推至空前的高度,而在起义之战中立下了不二功勋的洛家,更是在郁承天力排众议下,获封成为四大龙域中领地最广,独占了江南沃土的龙躯域的主人。
其后郁承天亲自下旨兴建‘南星府’,扩地迁民,命名‘洛城’,是为洛家在龙躯的象征。如此一来更是让源于武林的洛家一步跃升九霄上,自此名慑四海,威震天下。
……
然而无论是旧日的南星府,还是今时的洛都城,千百年来都一如天上最为明亮的那颗星辰,缀在这滚滚东去的白狮江旁,未曾有一刻黯淡了自己的光辉。
便似此今夜一般。
不眠的酒馆,赌坊,青楼,浴肆。
不灭的灯火,喧嚣,歌舞,欢吟。
此为名副其实的华灯碍月,不夜不眠。
然而一派盛景,倒衬出夜空中孤月的冷冷清清。
缺月之下,独踞城中东南角的偌大宅邸中,一所雅致别院清幽静谧,颇具几分出尘之意。
此处身于繁华,却又远离繁华。
一道纤弱优美的身姿,独坐于庭院当中青石桌旁小石凳上,正仰头出神地望着无尽的星空。不施粉黛的清丽容颜上略有一抹愁容,宛如与她遥遥相对的那弯冷月。
恍然间看上去似是位仅有二十多岁的少女,可从她身上散发而出的那股子成熟韵味又叫人明白,这女子该是要比看起来年长许多。
身着的轻纱翠衫淡然素雅,细看实又精致非凡,一头乌丽秀发仅以一根碧花玉簪固定。此番气质,既叫观望的人觉得她十分平易近人,却又不敢随意靠近。
她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已有一个时辰。此间只有竹影石影,流水虫鸣与她作伴。
一道雄浑厚实的低叹声忽地在她身后响起:“又在想那丫头了?”
来人步伐沉稳有力,步息同调,显示出其深厚绵足的内功。
雄伟如山的身躯停伫在优雅女子的背后,将自己罩在外面绣有腾云金龙的黑色长褂褪下,轻轻披在她的肩头,似有责怪地道:“想她也要留意自己的身子,现在离入夏还早,夜风里带着冷劲,可别不小心受了寒。”
少妇收回遥望的目光,感受着肩头由那双厚重有力的大手传来的温暖。闻到长褂上残余的淡淡酒香,扭转身来,剪水的双眸饱含深情地望着身后自己的丈夫,略含歉意地道:“今晚是我不好。”
男人凝视着她,自然明白她神色中的歉意因何而来,但他像被利刃打磨过的俊伟面庞上,却没有丝毫的责备之意。
今夜他洛歧渊于洛府的南星大殿,尽地主之谊豪宴自四面八方赶来参赴今次比武大会的各大门派代表。而且其中十之八九更是一派掌门亲自而来。座上的宾客,没有一个不是叱咤一方,声名赫赫的人物。
然而这位独坐月下满怀愁思的女子,身为域主洛歧渊的妻子,洛府的女主人,却借抱病之由并未出席此等盛宴,说来确实有些失了礼数。
洛歧渊却永远不会怪她,瞧着她那总是夹杂着病色的白皙脸庞,轻声道:“你素来爱静,不喜喧闹的场合,我又怎会勉强于你?本来晚宴过后有几位帮主夫人想来探望你的,也被我一道谢绝了。等明日你心情好了些,再去瞧瞧她们罢。”
女子重又望向清冷夜月,歉然道:“是我太任性了。”
洛歧渊的目光也跟着她移往夜空中玄妙莫测的星月,轻叹口气道:“每次你念起鲤儿时,都会在此一个人望月。我有心伴你身侧,可总因诸多公事所扰不能如我心愿。若非要论错的话,也该是我的不好。”
女子这次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抬起了纤纤玉手,反覆在自己肩头洛歧渊温厚的手背上,衣袖滑落处,露出雪藕般的嫩白玉臂。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静静回应着丈夫这些年来未曾变过的对她的疼爱。
夜月当头,江风拂面。
幽幽小园,佳人相伴。
洛歧渊嗅着兰香,醉意微醺,渐渐陶醉在这静谧安宁的小天地里……
不解风情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院外传来。
这人止步于月门外,便没了动静。
女子懂事地将手放下,也让洛歧渊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显然对等候在院门外的人有些不满。
轻柔地将妻子肩头的长褂披风盖好,才转身走往庭院的圆月洞门,神情间没了方才的柔色,多了几分平日的威严。
他立于院口,雄伟的身躯几乎遮挡住整个月门。此时借着月光,瞥了眼肃立一旁的瘦削中年男子,故作不耐烦地道:“宴会都散了,你不回去陪老婆孩子,怎么还来烦我?”
这中年男子名为洛江流,年纪四十又五,是这洛府的总管事。他虽姓洛,其实却是洛家上任家主,洛歧渊之父洛虚游早年在白狮江畔拾回来的孤儿,养于洛府,便赋予了洛姓。
洛江流从小便与洛家的三个儿子混在一起。除了大他两岁的洛家长子洛歧渊外,还有与他同岁如今静居于偏远山野的次子洛歧岭,小他两岁却在二十多岁时就因病早逝的三子洛歧峡。少年时的他们四人一道习武,学礼,玩耍,共同成长。若论此点来看,说他是洛家的第四子也毫不为过!他虽然被亲身父母所遗弃,却也因此有幸成为洛家之人,锦衣玉食,地位也高出寻常人何止一等。
此时他听出洛歧渊语气中的不满,翻了个白眼,嗤声道:“你当我不想去早点歇着?你这‘兰月小院’下人们来不得,我不亲自跑趟又如何找得到你?”
洛歧渊放声笑道:“你这没趣的家伙总是这么有趣!说吧,什么事情?”
洛江流私下里听惯他打趣自己,气也不气,只是答道:“簿记处发来消息,除去各大门派以及世家的弟子外,通过初审的报名者共有三百四十九人,人数可是去年的三倍有余。”
听到报名人数如此之众,洛歧渊也是豪气大发,朗声道:“咱们龙躯无论疆域还是人口,皆为四大域之首,青年才俊自然也少不了,比武大会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对了,比武场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洛江流回道:“影大人也传过话来,说是东郊遮江岭的比武台和观武台都已准备万全,后日大会当可如期召开。”
洛歧渊点头道:“影金虽在洛城已经呆了八年之久,与咱们交情不浅。但他身为‘神意府’之天狼卫,职责终归是监察咱们洛家的所作所为。若非是他亲自参与策划的比武大会,可不会这么安分地为我做事。”
洛江流不置可否地一笑,旁人确实难以捉摸影金那个怪人在想些什么。
“还有一事,六皇子从皇都‘龙心’差人送函,说决赛之日会亲临观战。”洛江流继续说道。
“什么?”洛歧渊神色一震道:“六皇子崇华可是当今最受陛下器重的皇子,他亲自过来观战,难道是陛下的旨意?”
洛江流一摊手,以示并不知情。
洛歧渊稍作沉思才再开口问道:“你认为可需派人去龙脊域迎驾?”
洛江流却好像早有准备,摆了摆手后,嘴角生出了一抹诡异的笑意:“函中说神意府派了天龙卫护送六皇子,就不必劳烦咱洛府了。”
听到“天龙卫”三字,洛歧渊立即懂了他是哪里来的笑意,自己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兀自骂道:“洛溟这臭小子,没准就是他怂恿六皇子来看大会的!”
“他也快两年没回来了,怕是想家了吧。”
洛歧渊神有所思,怅然道:“他回来也好,这样思梧的心情也能好些。”
洛江流也点点头,这些年来,洛府里着实是过于冷清了些。
先是长子洛幽叛家出走,再是洛溟远赴龙心皇都,进入神意府当差,最后连整个洛家中最受宠溺疼惜的小女儿洛玉鲤,竟也不知跑去哪里闭门学武,六年未归。
莫说是柔肠似水的女流之辈,就连洛歧渊这般俾睨群雄的铮铮铁汉,也时常会有几分伤感惆怅。否则他又怎会费尽心力举办什么全域比武大会,这其中分明有他消磨时间的私心在。
洛江流本欲转身离去,忽地似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差点忘记,东南的小庙镇飞鸽传信来,说发现了九音坊的马车队,柳坊主、谭乐主、戴乐主以及几位弟子现下已经住进了镇上的柳前客栈。”
洛歧渊眉头微皱道:“如此晚来,路上怕是因什么事情耽搁了。”
洛江流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事还是由嫂子去问吧。”接着长出一口气后续道:“事情都说与你了,明日柳坊主她们就劳你和嫂子大驾来招待伺候,我回去可要好好歇息一番了。”
话音未落,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摆了摆手。
洛歧渊心知他近几日因大事小情颇为劳烦,哑然失笑下,回身走进院中。正看见他娇弱的妻子柳思梧正手托着腮,侧脸赏看着清流小溪旁暗香漂浮的蕙兰花丛。
洛歧渊本不想出言惊扰,不过迟疑过后还是道:“思梧,你妹妹有消息了。”
柳思梧闻言眉眼一动,蓦地转身欢喜地问道:“渊哥,是念桐她要过来了么?”
洛歧渊看到她脸上那许久未现的笑容,心头也跟着一暖,点点头道:“消息传来说九音坊的一行人正在东南外的小庙镇的柳前客栈留宿休息。即使不急不赶,明日晚宴前怎么也都会到了。你一年多没和你妹妹以及九音坊的师妹们相聚了,明晚就随我去城外迎接她们吧。”
柳思梧两步并作一步,来到洛歧渊跟前,用手理了理鬓边的秀发,满脸悦色道:“我还以为她们今年不会过来了,失望了好一阵。”无论音容样貌,柳思梧确是不像个已经三十余岁的人。
洛歧渊爱怜地抚了一把她的脸颊,轻声道:“那就不要再在这里受着夜风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柳思梧乖顺地点了点头,伸手挽起了洛歧渊的胳膊。
二人走后,就独留下了这清冷月下愈显冷清的兰月小院,以及那一把思念的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