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勾弯月已悄悄挂在东方,带起一面幽蓝,和西天鲜红的晚霞遥相呼应,煞是好看!
牧天云如同垃圾般被丁百鬼随手丢进一间昏黑不见光的暗室里。
暗室里黑得一塌糊涂,唯一的铁窗外刚好长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因此无论霞光月光,全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给拒之窗外了。
牧天云伏在冰凉的地上,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丁百鬼瘦长的身形立在门口,啐了口痰在地上,自语道:“这小子不会这么快就断气了吧,这么他娘的不经打!”
又朝着暗室里的角落高声道:“臭和尚,本来老子还想给你找个能说话的伴儿,不过看起来你俩谁都没这个福分。”
原来暗室中还有其他人存在。
古井无波的声音从幽暗的角落里响起:“阿弥陀佛,幸好这位施主福大命大。虽然气若游丝,但无性命之虞,也为你免下多造一份罪孽。”
丁百鬼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什么狗屁罪孽,老子就是厉鬼所化的,难道还会怕下什么阿鼻地狱不成?”
角落里只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便又重归沉寂。
丁百鬼邪笑道:“既然这小子还有口活气儿,等他醒来,你便好好给他讲你的狗屁阿弥陀佛,禅意佛经给他听吧。老子现在有事要办,先没空搭理你们!”
砰地一声从外面关紧了铁门,也将门外走廊里最后的光线也剥夺了走。
说也巧合,这丁百鬼前脚刚离开,昏睡中的牧天云就突然连咳了数下,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浑浊,看来是咳出了血痰。
咳声渐止,稍显凌乱的气息声在这安静的屋内愈发清晰,牧天云显然苏醒了过来。
可惜他明明睁开了眼,却依旧好像被墨泼了双目,伸手不见五指,寻不得一点光亮。他下意识地挪动下身体,竟然发现体内由丁百鬼掌击所致的伤势,已是好了七七八八,除了还有些酸麻外,先前那难忍的剧痛却早已消失无踪。
他使力翻身,仰躺过来,长长舒出一口浊气后,在心底怅然道:“这里就是老头子说过的十八层地狱当中的某一层吧,看来我的小命是交待在那什么吸血鬼的手里了。唉……早不如听娘亲的劝,呆在紫云山上,也好过做个惨死鬼。”
不过旋即他又摇头,心道:“不对不对,要后悔也是该悔早没听老头子的话,若是学得几门武功,哪还会这般有心无力,任人鱼肉。”在他的心里还是头一遭涌起了学武功的冲动,然而却显得颇为“晚矣”。
“小施主醒来得恰是时候。”从角落传来的这一句话,语气是那么的温和友善。
可是此刻听在牧天云耳中,就像孤魂野鬼的凄哭厉号,吓得他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弹身坐起!屁股疯狂地摩擦着地面的石砾,以惊人的速度往后挪去,直退到背脊抵上坚硬的石壁才停下来。整个人仍是惊魂未定,冒了一脑袋冷汗。
“你可是来领路带我去阎王殿的小鬼?”
“……地狱虽广,可它的门只为那些罪孽滔天仍不肯回头的人打开。小施主你年纪轻轻,难不成也是个恶行累累之人?”
牧天云忙不跌地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才下山不足两个月,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啊呸呸呸,是什么坏事我也决对不会去做的!”
“既然是冤枉,小施主何须以为这里是阴曹地府,又何须把我当作牛头马面。何况即便真的去拜见阎王,小施主也该是理直气壮才对。”
牧天云闻言楞住了,这才稍微察觉到异样。这把声音听起来温润如玉,让人心境舒畅,绝不像是出自恶灵鬼魂之口,便放开胆问道:“你不是鬼?那这里不是阴曹地府?我还活着?”
那人悠然答道:“生亦或是死,本无什么分别。不过小施主大可放心,你的确还是呆在原本的世界。”
牧天云也不知道他讲话为何总要拐外抹角的,不过竖耳聆听下,几声窸窣的蟋蟀叫依稀传进耳朵,这才确信自己真的命大还活着。
“死而复生”的感觉让他喜出望外,身体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宛若重生般地渐渐恢复了起来。若是丁百鬼瞧见他此刻的模样,定会把他当作真正的鬼魂,死也不会信他的伤势在半柱香的功夫就快好得差不多了。
牧天云循着那声音的方向问道:“既然我没死,那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北寨黑牢,贫僧降魔。”这次的回答倒出奇的简短,毫无赘言。
牧天云暗道:“原来是个出家的和尚,怪不得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以前听老骨头说过僧人要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不问俗事的。这家伙怎会惹上这伙恶贼,还被关在这里?”
念及此处,正欲好奇询问,对方的声音却率先响起道:“小施主真是深藏不露,先前小僧眼拙,还以为小施主不懂武功。”
牧天云不明所以,疑惑道:“我本就不会一点武功啊。”
暗室里忽又变得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僧人降魔沉吟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
牧天云借机问道:“你也是被那个吸血鬼抓来的嘛?”
降魔道:“施主说的人名叫丁百鬼,绰号‘饮血鬼爪’,在这北寨是三当家的。此人行事凌厉狠辣,武功练就一双阴邪莫测的血爪,小有所成,不可小觑。”
牧天云见他答非所问,皱眉道:“就是说你也敌他不过?”
“小僧虽然技拙,倒还要比他高出一筹。”
“那你如何也像我一样,栽在这连孤魂野鬼也不愿呆久的破地方?”
“……”降魔顿了顿后,才缓言道:“岔路前小茶棚的清茶,小僧连喝了三碗。”
牧天云恍然大悟,失笑道:“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着了迷药的道了。”
降魔却又道:“小僧早知茶中有毒。”
牧天云这次显然不信了,嗤声道:“天下哪有人明知茶里有毒,还会一口气喝下三碗。”
降魔道:“出家之人,从不打诳语。”
牧天云奇道:“那你明知他们有意害人,为何还甘愿去喝那茶?”
“天热,口渴。”
“啊?”角落中飘来的四个字,让牧天云为之一怔,这样的理由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他不解地问道:“那你怎么不要些干净的水来解渴?”
“那一对老夫妇也是被逼无奈,小僧不想为难他们,何况茶已斟于碗中,客者自当一饮而尽。”
牧天云实在无法苟同他之所言,只能汗颜道:“那喝过茶后,你既已知晓自身中了毒,还不从官路绕行,非得要落到这般受苦的下场嘛?”
降魔笑言道:“明知有人受魔障所困,横行为祸,小僧法号既为降魔,又怎会避之远行。”
牧天云突觉有趣,慨叹道:“如此岂不是降魔不成,反遭魔困。”
降魔答道:“世间种种,皆有因果。死生轮回,自有定数。”
牧天云兀自撇撇嘴,觉得好像自己无论说什么,这家伙总有一套怪道理来应付。忽然又记起自己只顾好奇,连番问答下来,却连名字也未曾说与对方,大感失礼,忙道:“你自称小僧,年纪想来不会太老,却又称我为小施主,是故应该还比我大些。既然如此,我便唤你作降魔大哥好了。”
降魔淡然道:“称呼而已,唤作什么你喜欢就好。”
牧天云兀自感觉心情一下变得十分畅快,道:“我是从龙尾域紫云山下来的牧天云,降魔大哥也是想怎么唤我都行。”
降魔道:“你称小僧为大哥,小僧理应叫你一声牧老弟。”
牧天云心头欢喜,他与降魔二人共处这幽闭暗室,自然升起一股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觉。虽还未曾见识到对方的样貌,也仅仅只有数言之交,却已足够让牧天云凭声鉴心,对这个降魔小僧多出许多好感。
牧天云笑道:“降魔大哥你讲话虽然晦涩古怪,人倒是毫不迂腐,好说话的很。”
降魔却无答言,忽地静默下来,小室内一下子又只剩牧天云浅浅的呼吸声。
牧天云眼不能视,自然不愿让耳朵和嘴巴也闲下来,长吁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咕哝道:“不知我那才识结三日的朋友现在如何,是否真的被抓到南寨去了。若和我一样都做了阶下囚,可真是笑死人了。”
降魔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有何可笑的?”
牧天云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我若是没和她在梨州城凤舞楼上共吃一餐,互相结识,就不会起了陪她赶赴洛都参加比武大会的念头。继而省下一路上因谈天说地而耽搁的时间,她也不必非拣这该死的小路走。总之若不是撞见了我,她这会早该到了洛都,我也该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绝不会是现在这种阴暗潮湿的鬼地方。如今两人都要遭罪,这不就是你们出家人所说的孽缘么?”
降魔听清了来龙去脉,笑言道:“小僧倒觉得这可是段莫大的善缘。”
牧天云听后笑了笑道:“你的想法总是跟我相反。”
降魔道:“天地阴阳、善恶正反,都有其道理所在。”
牧天云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卡在喉间,耳中绕着降魔之言,竟也有沉吟回味的时候。
降魔似乎意犹未尽,再问他道:“牧老弟你觉得‘不束于生死,不拘于善恶’这句话如何?”
“不束于生死,不拘于善恶?”牧天云复念一遍,随口道:“这不是句废话中的废话吗?”
“为何这样讲?”
“很简单,如果是我的朋友,管他在别人眼中是好人还是坏人。活着如果不能舒心快乐,那还不如一头撞死得好。”
黑暗中忽有一团青芒骤起,却又一闪即没。
降魔掷地有声道:“小僧看得出来,牧老弟虽然如今不懂武功,却与武学有缘,今后恐怕是要将整个江湖给搅得天翻地覆了。”
牧天云不知他为何会突生此言,然而想到现下处境,心头一凉,脑袋后仰靠在冰凉石壁上,空叹一声道:“逃不出这鬼地方,什么缘也没用处了。”
“牧老弟大可放心,这地方连一个晚上也困不住你。”降魔这好似早就看破了未知之事的语气,让人竟生出一种不得不信服的感觉。
牧天云一时间也无言以对。